夜玄回看依舊沉靜自若的蕭雪,不禁扯出一絲讚賞的笑意,“閣下風姿倒使我憶起一位故人——初陽青門青袖姑娘,閣下可有見識?”


    終難得那雪人臉上浮過一絲笑意,卻淺到如平湖微瀾若有似無,再凝眸已尋不得半點蹤跡,“玄公子稱青袖姑娘為故人?不知青姑娘可認?”依舊簡言淡語,卻是嘲諷十足。


    夜玄無謂於此,隻朗聲笑道,“看來閣下也識青袖姑娘。那可知青門劍法。”又瞄他手中長劍,“不如這樣,閣下若能自證劍法在青門之上,本公子便交出蘭弟,隨你入瀾庭複旨。若是不能,閣下今日縱然拆了我驛館,也休想帶走一人一物!”


    此提議頓時得琅國諸將呼應,若說這天下還有他琅族將士畏服之人,便也隻是那痊冷冽的青門女子了!誰人若能劍法在她之上,此一眾青女之手下敗將便也無話可說。


    蕭雪看過眾人,從容道來,“昔年越公主入京朝拜,辭別帝都時曾得殿下設宴相送。赴宴者皆京中名流,天下雅客。越公主為酬赴宴賓客之盛情,特於庭上舞劍高歌,以謝天下高朋。當日劍法便是青門驚鴻劍,當時歌賦——不知玄公子閱卷讀書間可有耳聞,便是學府士子們爭相傳頌的《登台賦》。”


    夜玄冷麵靜聽,譏笑問道,“閣下是通識驚鴻劍法,還是知曉登台歌賦?”


    蕭雪言道,“在下不才,今日願將《登台賦》為玄公子刻於這影壁之上,如何?”說時一指院前青石蕭薔。


    夜玄不由嗤笑,“這又何難!竟是石匠苦役所為!”


    蕭雪言道,“《登台賦》全篇一百一十九字,加之殿下置評八字,共計一百二十七字。若以筆墨書之,非一時半刻不能盡成。今日便以花落為期,煩請玄公子擲花一捧,花瓣盡落,蕭雪盡書全詩,否則,便是敗將,當向公子叩首三回,棄劍自去。如何?”


    眾人聞言皆大歎驚奇。想那繁花墜地也不過片刻之間,他能在這青石壁上書下百字詩文?且不說青石岩堅硬似鐵,單是這頃刻間行書百字的旋腕遊走之速,縱換作筆墨高手的夜蘭也未必可成。


    夜玄亦心生好奇,聞他慷慨陣詞又暗生傾慕,便含笑向那灼灼桃樹下拾起一把嬌粉,握進掌心,笑望蕭雪,“繁花落盡,詩文成碑,閣下可以拔劍了。”


    蕭雪依舊提劍肅立,淡意回說,“公子放手便是。”


    夜玄揚手,但見漫天飛花,恰得回風一縷,旋轉飄零宛若天墜霞塵。


    眾人皆舉首觀望,瞬息間已有花墜額頂,又落眉間,才驚覺眼前一道寒光閃過,如電掣劈霞,禦風而去。更有那遲鈍者,將彈落肩頭落紅,再抬頭,卻見青石影壁上已然數行行草寫就,字跡遊走間依稀可辨,其中有“戲遊龍……醉清風”之句。書行如蛟龍,劍光若流霞,一時間惟見蒼影翩飛,旋於青壁之外。


    一眾觀者時而憂望階前粉碟堆塵,時而凝眸壁上劍光雕龍,無不驚歎今日所見之神奇。此公劍法之絕妙,比之當日嗜殺索命的青門劍法,是但見繁花萬裏,並無荒涼彼岸。


    隻待最後一片桃花飄乎而下時,眾人眼見其將墜夜玄肩頭,一時間有人惜歎,有人藏憂,即惋惜此等精妙劍法此生不可再見,又惜歎那樣卓絕人物竟就此落敗……一片唏噓中,忽見那邊劍光飛旋,真真若“遊龍”一般,一彎弧線瞬間劃過眾人眼目,諸將隻覺一陣目眩,心底各自驚惶,雖皆知那劍光劃向何處,此間卻早已回天乏術,一眾怔怔惶惶,齊齊望向夜玄。


    夜玄本自凝神影壁詩文,他不知蔚璃尚有這等才情,才悔悟自己昨夜所言“詩禮豈可治國”竟是謬語!礙於字跡渺茫,他雖不能全識,卻也於片字斷章間經得一絲心振,正凝思癡望間,忽見一道寒光刺來,心神俱驚,不待回應,隻覺頸上幽幽一絲涼風,寒光擱淺,依肩傍頸。


    定神之下,隻見蕭雪正擎劍立於身前,再轉目肩上,但見最後一枚花色綻於青鋒。


    四下寂靜,人群或驚或歎,或憂或惶,皆已忘言。


    蕭雪收劍入鞘,與夜玄稍作一禮,淡言道,“從來繁華一瞬,公子當念念相惜。”


    夜玄聞言心下又是一動,可也再無甚可言,惟有命人攙出夜蘭。夜蘭經曆一整晚的憂惶受欺,又嘔心筆墨之下早已是神誌昏昏。蕭雪亦不多言,拱手再禮,抱起夜蘭,旋身自去。徒留館內一院寂靜。


    方才那蒼衣飛旋,若九霄之客;劍遊青壁,若深淵龍吟;加之桃花墜落,落英繽紛,凡此種種皆恍如夢境,似仙幻般飄渺玄乎。而壁上所刻之書,行雲流水之勢,龍飛鳳舞之姿,又是如此醒目楚楚。眾人屏息凝看,驚詫訝然早已忘言。


    尤是夜玄,瞠目良久而未能發一言。


    廖錦書自回廊側方轉出,早將一切看在眼中,她輕步至影壁前,從頭念起,聲色宛轉——


    歲在太和,冬雪寒宵,瓊樓玉宇,嘉朋滿座。


    朗月星空綻九歌,煮酒千杯圖一醉。


    休言晨鍾暮鼓事,但嘯幽篁鬆風誌。


    青鋒三尺戲遊龍,疏影千回禦清風。


    風回追月臨高台,欲渡銀漢覓青魂。


    此去綿綿千萬裏,一城一樓閣。


    繁花錦時鴻雁歸,一瞬一古今。”


    念罷沉吟良久,又道,“原來此是登台賦之全篇……錦書有幸,竟得一會。”


    廖錦書本就是歌者,其聲色明亮,音調宛轉,在她幽幽頌來竟真如嘯歌般鏗鏘有節,委婉動聽。


    夜玄不由為之側目,欣然道,“可否撫琴歌之?”遂命人取琴,又於院中設席置案。夜玄自己都要退居側席,使錦書居中而坐,又有眾家臣分列兩側,靜而待之。


    彼時正值豔陽高照,暖風度袖,春和景明間當真繁華無盡,正是撫琴放歌時節。廖錦書慢調絲弦,悠然道來,“此賦文采飛揚,鏗鏘有力,當試角調。”言盡而撥弦,隻聽得滄泠泠一聲響,如清泉過澗,泠瀧剔透。滿庭寂靜,皆側耳恭聽。


    隻這清泉之音過後,忽聞得轟隆隆一聲巨響,如春雷轟頂,萬物崩塌!


    眾人正驚詫不已,瞠目間但見庭前影壁轟然崩裂,石碎簷斷,傾刻坍陷!


    滿庭驚駭,寂如死地。惟見眼見煙塵滾滾,惟聽耳畔石崩牆塌,一切皆如夢似幻。


    夜玄驚詫之下忽又憶起蕭雪臨行贈言——從來繁華一瞬,公子當念念相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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