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子時,越安宮內寂靜一片。青袖立身瑤光殿飛簷之上,靜候著遠處那一襲黑影漸行漸近,終至麵前,與她分簷而立。


    青袖提劍凝眸,冷顏問道,“蕭侍衛深夜出行,可是走錯了方向?”


    那邊蕭雪拱手作禮,淺笑答言,“青姑娘安好。蕭雪奉殿下之命,傳急函於女君。”


    “長公主近來辛勞,早已睡下。”青袖容顏清冷,尤勝月輝。


    “殿下有言:長公主非得此信而不能安枕。”蕭雪依舊言簡意駭。


    “荒唐!”青袖譏笑,聲色冰冷拒人千裏之外,“長公主安枕與否豈賴幾筆亂塗?”


    蕭雪被她攔在當下,進也不得,退又不能,靜默半晌,重又緩言說道,“青姑娘以為——這些年庇護青門後裔僅憑長公主一人之力可為?”


    “我青門本就無辜。”青袖昂首答言,“縱被斬盡殺絕亦然無愧於天地,自有史官直筆!”


    蕭雪輕扯笑意,“青姑娘可知自古至今,這天地間又有多少無辜亡魂?豈止青門!青門尚存遺孤,此是多少人付上性命以致付上一族存亡而換回的結果,豈不該竭力盡心、克盡萬難以存此血脈?青姑娘縱然劍藝卓絕,可是非要憑一人一劍與天鬥嗎?”


    他大約數年裏也不曾講過這許多話。青袖聞聽未必為之動容,隻是手握長劍,低眉月下隻影單薄,自歎一聲:當真一人一劍與天鬥嗎?此一世幽恨難解,若然就此擱劍,夢中何以見那泱泱數萬英魂——到底意難平!


    “信在何處?”青袖冷言詢問,“我自會轉交。此處宮禁,蕭侍衛不可再進一步!”


    蕭雪上前遞出信件,臨去時又囑一句,“夜風陰沉,青姑娘衣衫未免單薄。”言罷轉身飛簷而去。


    青袖站在簷上又矚望良久,才轉身進入大殿。外殿的值宿宮女都已睡下,惟見內殿寢榻處尚存一息微光,隱隱映上圍屏。輕步入內,果然見帷幔內那終日裏熬心耗神的人兒正抱膝而坐,垂眸凝神,看似毫無睡意。


    蔚璃聽見腳步聲,悄聲喚道,“青袖姐姐?怎這麽晚?”


    青袖上前啟帷幔遞上書信,無奈道,“瀾庭來信。長公主深夜不眠是在等這個?”


    蔚璃又驚又羞,並不知他這麽晚還會致信來。自從城外歸來一直為那場喧鬧憂心不已,悔恨自己掉以輕心如何就丟了他送的玉簪;又憂慮青濯言辭冒失,帝都朝臣本就非議青門惟以蔚氏為君,其眼中並無天子,偏那濯兒年少無知又出言草率,隻怕又要惹他疑心了。如此思量種種,憂心難去,終至夜不成寐。


    偏是此時收他來信,不覺又是歡喜又是訝然,忙撥亮燭火接了信件展閱。那信劄層層疊疊折得迂曲,她總算耐性展開,見上麵既無署名亦無印簽,隻清雅方正寥寥幾字,一看便知是他墨跡,寫有“春風暄和暢馳天地”八個字。


    蔚璃蹙眉斂目,一時難解其意。此樣辭賦從何而來,指向何處?是要共她暢馳天地去——在此憂患實多時?拚力搖頭:再怎樣艱難他也不會袖手天下共她貪一隅逍遙。那麽是隻言春風暄和?不禁想起城外吵鬧,他臨去時附在耳畔所言,縱是此間想起依舊耳紅心跳,還真真如春風熏懷,份外暖和……


    他說:璃兒此生非我莫屬,休要胡為!


    蔚璃不由得抬手撫過麵上滾燙,隻怕被青袖瞧了去,偷眼瞄她時,卻見她正瞠目眈眈望著自己,不覺更是赧然,羞笑道,“不過是議今日出城……並無大事……”便草草折了信書塞入枕下。


    青袖進來時,借著燭火明亮早已看見她臉上猶有淚痕未幹,而當下見她讀罷信箋卻又是紅雲滿麵,羞澀滿懷。青袖也惟有心下惜歎:到底“女兒”二字限定此身。


    想麵前這人亦算得是巾幗英才,昔年臨居初陽青府時,也曾共長兄明堂論劍,校場點兵,其果敢決然絲毫不遜男兒,直令長兄汗顏;而這些年歸國治軍,更是雷厲風行,恩威並重,竟能使奄奄一息之東越殘軍再振雄風,生機勃然,此等才智功勳就是世間男兒也多有望塵莫及。


    隻可歎——到底女兒家!終逃不開一場“情劫”!這些年來,她倒有一半心神全耗在那淩霄君處,數年裏書鴻往來,竟宛在一處;各樣事喜怒哀樂,莫不與共。偏那淩霄君卻是個城府極深、潛謀無邊之人。隻怕她一腔赤誠終是東流之水,終要被他辜負。


    “長公主,”青袖不請而坐,偎在床邊牽她手臂,本想勸諫幾句。可入手冰涼驚得她不由急收回手,舉目訝然,“長公主?你……伊兒近日未來診脈?今日可曾喝過藥了?”


    蔚璃知道驚了她,忙宛然笑答,“隻是衣衫薄了些……我坐得又久了些……”說時拉過狐裘披衣圍在肩上,又問,“信是蕭雪送來?還有別的話嗎?”


    青袖木然搖頭,近來終日忙碌不堪,竟不得與她對坐閑話,隻等這入夜靜時才得暇細觀她容貌——何以清瘦至此?


    青袖險些落下淚來,重又握她冰涼指尖,“璃兒……忙過這一時,隨我回東極罷。”


    “青袖姐姐怎知我正有此意?”蔚璃欣然答她,又反手握回,“我隻遺憾,濯兒還未能成家,可惜若伊年紀太小,尚不能撐門庭,還須再等幾年……”說時又有幾分黯然,她已有所覺,此身未必撐得過“再幾年”。


    青袖看著她一隻瘦影圈在厚重的裘披之下,愈見纖弱,偏是她助越王撐半國朝政,替青門頂半壁天地,“兄長若在,斷不會使璃兒受此艱難……”終還是落淚,故人舊宅,今何在昔?但憑手中劍屠滅了這天下又怎樣,又該往何處尋覓血親?


    繁花覆滅,亙古荒涼。再無春風暄和時。


    青袖抹去淚水,哄勸蔚璃安枕,“長公主也不可太過憂心操勞,該放的事且放一放,該舍得的人且舍一舍,天下之大,世事之亂,豈是你一人一心可照料周全的……”


    蔚璃本還想著起身往瀾庭複信,可又不忍再惹青袖憂心,便也隻好佯裝安枕,可心中仍念念不休,仍思這天下之大,世事之亂,此身若滅,還有何事未曾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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