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篁無暇與他多言,拉住他懇切求道,“將軍若信得過我,請給我一匹快馬,容我出城先去尋一尋青袖姑娘,隻要她安然無恙,將軍該怎樣做便怎樣做!”


    蔚珒知他言之在理,忙指令近身侍衛親為風篁備馬,又喝城下大開城門。


    風篁縱馬出城,直奔南郊大營。悔之又悔不曾與她再多說兩句,或是問她家中安好,或是與她再敘舊園故人,她當了自己是他兄長,目光中總有切切祈盼,所盼為何?大約就是一個可為她拿定主意的人罷?!


    故園灰飛,至親慘死,如今門庭隻一個幼弟在堂,她為長姐,既無雙親又無長兄,又要她如何撐立門戶!?


    風篁愈想愈是愧悔難當,正催馬疾馳,忽見前方一匹駿馬緩蹄歸來,隨之一股血腥之氣亦迎麵撲來。他心下一沉,忙勒韁緩行,待對麵的馬匹走近,定目看時,那馬背上馱著的似是一個血河裏浸過的人兒,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在滴血。


    “青……青袖?”風篁躍下坐騎,疾奔至前,自馬背上輕輕抱下血衣女子,這才發覺在她左手上竟還提著一顆頭顱,血水淋淋,一時也辨不清相貌。


    風篁展袖撫去她麵上血汙,連喚數聲,才得她微啟雙眸,卻依舊目色迷離,回他欣慰一笑,拎過左手首級,悲切道,“祭……我……兄……長……”


    此時東方既明,有朝霞似血,染透了半壁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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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來繁華一瞬,君當念念相惜——雖則數日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此生何往,然在夜玄心中卻時時浮過此念。


    此是蕭雪舞劍於驛館、刻詩於影壁時所頌之辭,隨著越都城裏紛亂愈深,他愈是漸漸領悟此中深意。此回落階為囚,領受欲加之罪,可謂嚐盡酷刑,其身殘破不堪,其心亦是昏暗無光,再回想這一段頌辭,又憶與蔚璃從相遇之初到越安宮一別,也不過隻一瞬春光罷了,到此時隻落得花自飄零水自流,兩下生死皆茫然了!


    夜玄料知前路渺茫,幾無生機,可仍舊告誡自己當沉心靜意、從容應變,畢竟生死易,正名難,想他是夜氏子孫,總不能背負一個劫殺帝姬、叛君亂政的罪名受後世指罵罷!


    故而這些天他雖受刑痛折磨,可依舊極力摒除外界之擾,專心靜意,反複思量萬事起由之端,將自己出西琅邊關以來的一路所行所遇、所識所悟,及至這一十九年來的各樣作為行事全都思憶起來,反反複複揣度數回,不隻思尋此回禍事之源,更是反省近二十年光陰虛度,究竟成就何事?


    諸如盛奕曾責問他的遠誌之論,廖痕曾數度與他演說的大勢之講,謀士府臣時常議言的國儲之爭……各樣舊事堆胸湧懷,先時雖則紛雜無章,可慢慢地再多幾日沉澱,他恍惚間又有撥雲見日之感。


    反觀近二十年人間所曆,夜玄自醒:自己不過是偏遠封國裏的一位庶出公子,生母不詳,自幼寄養中宮庭院,此身既無名份之榮亦無戰功之赫,故於朝堂上是既無宗戚相護亦無朋黨支援,在自家邦國可謂是孤家寡人了!


    又為他生性頑劣,行止粗狂,琅王並不喜悅,遂早早逐出宮去,隨意安了個中將之銜,賜了片城郊荒地,囑其開府成家,治理一方——而所謂一方也不過就是西城郊外不足百戶的獵者農家而已,故而“孤家寡人”又被放逐至荒郊野地!


    生平無所幸,若定然要說有甚麽幸事,那便是能有盛奕這樣的良朋益友!梅塢盛氏將門獨子——盛奕,與其自幼玩耍嬉鬧一同長大,其為人寬和雅正,持禮重義,待自己更是亦兄亦友,親勝同根手足,也是他夜玄舉國上下唯一敬服之人。


    開府治地之初,便是多得他苦言諫勸,良策襄助,才使得自己得荒地反似蛟龍得深海,得野民反似名將得勇士,隻在那一隅之地,依山勢而行修建了一片亭台廊閣,即可做為府邸用以招募客卿,又可做訓兵校場用以操練府兵。


    就這樣,在盛奕的輔佐襄助下,他憑著素日所學的零星半點軍策戰略之法,日夜召集獵戶農家演練,竟也能馴得一支不足百人的精銳騎軍。但憑於此,他終日裏便在朝常上下,外郭城效,到處耀武揚威,行盡旁人不敢行之事。


    琅王為此又頭痛不已,礙於宗親所迫,朝臣施壓,不得不再次將他發配邊關,囑他領兵戍邊,開拓疆土。如此轉瞬便是四五載,他輪值邊防甚少返回都城,朝堂之上也極少有人問及這位行事乖張的落魄公子。


    直至南召大軍壓境,鐵戟長矛直指邊關,琅王危坐朝堂點兵,才又想起這個多年未曾還家一直在外戍守邊關的親生兒子,如今再滿朝望去,也惟有一旨調令再將他派往南關領兵禦敵,另外又派了盛奕前往支援。


    夜玄至今時想想,才恍然明白,當年逐他出朝堂的那些宗親朝臣,皆是中宮外戚一族並太子朋黨幕僚!自古王室爭儲沒有無辜,縱使他隻是個庶出之子,也被旁人忌以為患。至於那“殺一人以阻千軍”的伏殺夜蘭之計,今時想來便是愈發彰顯,此計最初為覃祿提出,覃祿那等酒囊飯袋本就是太子長兄派在自己府中的耳目,他能提出的所謂良策必然是出自長兄太子丹的宮中。故而殺夜蘭當是長兄的一箭雙雕之計,誰人受死他都得利,若是雙雙受死他更是高枕無憂!


    夜玄日夜思量,每思透一層舊事糾葛,便得一絲幽冷笑意。愈發了悟廖痕近來對他的噂噂教導,所謂帝王之策,所謂天下大勢!他也漸漸曉知,那位皇朝的太子又是何等不易!國之爭儲不過一朝臣工,而天下之爭可是四境王族並各方世家,其間波詭雲譎、錯綜複雜,又豈是常人可以掌控!


    如今再想那走失的帝姬——難怪皇家太子行止隱諱,慎之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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