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盡,華燈初起時,風篁流落街頭,還未能找到棲身之所。翡翠樓自然不會再回去了!這點誌氣總要有的!雖則傍晚時分又遇一陣冷雨澆頭,可還是息不掉他心頭怒氣!


    縱然此刻腹內空空,衣衫涼涼,他仍舊不悔與那等背信棄諾者決裂。再不過就是露宿街頭,又有甚可怕!想想自己自召國攜傳世名琴來越都,路上為避人耳目還不是風餐露宿、各樣苦辛。當下有長街繁華、人聲鼎沸,還愁一頓餐飯一夜寢居不成!


    他信步倘佯,瞥見道路兩側的商鋪林立,巷口偶然飄來的陣陣煙火香氣,再摸摸腰間口袋,亦如五髒一樣空空如也,再打量自己一身濕衣泥靴還真有幾分落魄模樣!唉,可也真是愁煞人呢!


    忽又想起那夜初到越都,也是流連這夜市繁華竟至迷了方向,才有長街深處與那哭泣抹淚的蔚璃初遇。想到那樣時候她一人孤坐陋巷,看似也是饑腸轆轆備受飄零之苦,又是哭得那樣淒切悲涼,憑她國之女君無上尊貴又是怎樣難處扛不過去呢?再想自己今時被逐,道義不容於族,信諾不見於國,自己空有赤誠卻也赤手空拳,於這世間無絲毫用處!更於她無絲毫用處!


    難怪她會推辭東極之約;難怪她質疑邊關之防;難怪她會問他借兵……因為她早已曉然:風雲有變,已非他力所能及!當下也明白了何以翡翠樓內,她那樣心思深沉定要將世人算計參破看透,卻原來這世人還真當是各懷陰謀,各揣潛計!她為守家國,為護青門,又擔負著多少子民將臣之存亡,又怎能不細算這天下之謀!


    偏自己空有個世子之名,受父親教導最多的亦不過是些宏圖之誌,鮮有朝堂政務上權謀之術。正如四叔所言,父親不過是占了嫡長子的名份才得入主東宮罷了!父親雖也讀史參政,可更熱衷卻是將門風雲的沙場之爭;他雖也關切民生憫恤孤弱,可更向往卻是江湖草莽的來去自由。又想他平日教誨的那等俠肝義膽、磊落胸襟豈非都是江湖遊俠之風範,而略略講起的那星點權謀方策,又怎比得過四叔這等精算細謀!


    風篁如此胡亂思想著,或走或停,或觀隔岸燈火,或望樓上花影,不知不覺間又轉到了越安宮後巷,想到曾兩次在此送她歸家,如今落魄時刻可要去尋她收留?


    未免可笑!他自嘲一聲,想來她已艱難非常,又怎忍心再添她煩惱!罷了,還是另尋別處罷!掉頭另去,兜兜轉轉竟又來至青府門外,是應該看看那位敬自己如兄長的清冷女子現下如何了?也該問問那赤心忠厚的青門少年前路可安?


    舉手叩門,等了半晌,才得一個老人家提了手燈來,半開角門,探頭窺望——見門階上傾身而立一少年,相貌堂堂,身姿颯颯,一時看得麵善,老人家怔了片時,才恍然道,“是篁世子啊……那天是你送姑娘回來的……”


    “正是正是。”風篁忙點頭應答,亦知他是管家,“老伯,我來探望青將軍。”


    老管家十分心實,疑惑道,“這麽晚?……將軍還沒蘇醒啊……世子白來呢……”


    風篁無可奈何,隻好實說,“我實是無處可去,才來府上探望將軍……”


    “啊?啊!這樣……”老管家才知遇上一個比他更心實的,看這少年衣衫潮濕也是心生憐惜,忙敞開了門讓進來,“世子快請……是老奴疏忽了,竟忘了這待客之道……”一直恭謹地領到院中,關切著又問,“世子可須用些餐飯?”


    風篁也不客氣,“最好再換身幹淨衣裳,今日出城送友淋了些雨,很不舒服。”


    “好說好說!”老管家看這位世子全不見外隻當入了自家門院,也是又喜又憐,熱情應著,“餐飯還都溫著,並無一人食用,老奴這就去給世子端來,順便喚婢女為世子溫湯沐浴。”


    “家童就好!”風篁急道,“老伯休忙,隻家童侍奉內外就好。婢女就不必了……”


    老管家微微訝異,繼而了然,卻是露出這些天難得一見的淺淺笑容,“世子客氣。老奴與世子實言,這府上男仆除了老奴之外都去校場練兵了,還真找不來男童侍奉左右,世子就湊合些罷,這事怎樣也不會傳到長公主那裏。”


    風篁愈發窘然——豈是怕傳到她那裏!可這話若說出來便是預蓋彌章了,隻好微笑不辯,卻見老伯愈發一幅了然於胸的神態,好在這夜色迷茫,誰也看不見他麵染紅暈,忙又撐笑另言他事,“青姑娘如何?”


    管家又是一聲淒歎,“慕容先生留了藥,每天幾幅湯藥喂著……卻是不見好……”未說完,聲先哽咽。


    風篁不忍,亦低頭黯然,未敢再問青濯情形,隻怕真應了四叔所言——自此東越再無將門!


    老伯緩了緩卻自顧言說,“少將軍倒是醒過幾回……可是喚了幾聲爹啊娘啊,就又痛得暈過去了……這皮開肉綻的……幾時能不痛啊……”說著又去抹淚。


    風篁被他說得也紅了眼睛,左右尋顧卻又不知該如何助力,一時又愧又羞,想想幸好未去叨擾蔚璃,她如今邊關危急、內憂外患還不知是怎樣焦灼呢!可轉念又想,她既臨困境,自己又豈能袖手旁觀,不添亂隻是根本,總該設法為她助力幾分才是……且先設法安定這青門府上罷,一時舒緩心意,鎮定勸說,“我見青姑娘未有致命傷,主要是失血太過才至心衰……我想起來此回四叔送至越國的禮單中,有一件百年雪參,還有一件冰原鹿茸,可以請阿璃……公主送來,此兩樣補氣血最是良藥了!”


    “長公主早已派人送來了,還送了諸多名貴藥材……隻是,不知道姑娘有沒有這個福氣……”老管家抹淚片時,才醒覺在客人麵前這樣自哀自歎實是不妥,忙又打點精神,挑燈引路,“世子先歇在前麵正堂罷,後院委實血腥太重,不宜待客。”


    “老伯客氣。但憑老伯安排。”風篁作禮稱謝,才覺出這院落沉寂,如同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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