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見他一個小小少年,瘦肩細腰,卻是大眼濃眉,發飾亦非中原之禮,倒有些許異域情調。眾人皆知他是為淩霄君解難,便有人譏笑,“我等聞軍鼓赫赫便是天地正聲……”


    “大有不同!”昔桐喝斷那人,慨言道,“何不抬鼓上來!容我演於諸位,以鑒殊別!”


    “不可!”淩霄君斷然製止,知她箭傷未愈,倘若拚力擊鼓必要招致傷口迸裂,其痛何忍!


    風肆見淩霄君言不可,便偏要逆其旨意而行,遂命人抬上一麵大鼓,置於營帳中央,又賜下兩隻鼓杵給昔桐,令其擊奏通靈之音。


    昔桐持杵立於鼓前,回頭又望一眼玉恒——幸或不幸,與君逢於亂世?若在太平繁華裏,憑自己卑微之姿,得此樣君子側目亦不能夠!惟有亂世,在刀光劍影裏,在千劫百難間,為他擋凶殺,替他受苦難,粉身碎骨隻為求他側目一顧,得他心念微係!


    一聲鼓響,果然似春雷穿空,四座皆驚;又一串疏鼓咚咚,似遠古呼喚,響徹心扉,座中人無不瞠目視之。小小少年,竟得此神力,此鼓聲擂動,聞之必有通靈之功!


    昔桐奮力擊鼓,手臂揮舞,每一下都是皮開肉綻之痛,不消片時便是一片血色染上湛藍衣衫。


    玉恒望之而悲歎,想此鼓樂大約是此生之絕響,今夜之後,當為鬼雄!興歎間又取過焦尾七弦,揮指撥去,泠泠一音混入鏘鏘鼓聲。一時間,左聲宏音,右聲清響;左一片激越鏗鏘,右一曲清透蒼勁;擊鼓沉沉,撥弦錚錚!


    所奏曲樂竟是昔日曾演於瀾庭之曲!羽麟聽至後來終於聽出,不得不驚歎此君無處不用其心!隻可憐所有用心皆是枉然!更可憐那擊鼓之人已是血衣透背!若說之前對這位亂獻殷勤自薦枕席的北國公主,羽麟還是心存鄙夷與厭惡,那麽當下則是對她的飛蛾赴火舍身為情之癡心深為惻然!


    座中召國將士,有明事理者,也都無不暗暗感歎稱讚淩霄君所領之臣——夜蘭之奮勇,澹台之至情,童子之忠心,少年之俠骨!有賢臣忠士如此,玉室豈能亡哉?!


    鼓聲終了,四座寂寥!昔桐也拚至力竭,痛意漫身再無從站立,手扶鼓架傾倒下去。玉恒棄琴奔走,越過幾案重重,上前抱住血衣淋淋。


    風肆也不知是何緣故,忽覺索然無味!放眼滿帳殘席,曾自以為的鼎盛榮華,也不過就剩下幾杯殘酒,共滿桌狼藉,或許還有幾聲遠去了的歌舞鼓樂……耳畔又回響起“冬雪茫茫,疏梅寥寥,春秋青史,北邙野丘”之詩歌。


    “賜酒!”還是要強作精神,撐演繁華,風肆在大座上正了正身子,揮手令侍從添酒。


    又換了新盞,置了新壺,侍者上前,為淩霄君、澹台羽麟、夜蘭、昔桐,重新添酒。


    “本公子還有一喜訊,要與淩霄君同享!且請諸位舉杯,共本公子,共淩霄君,滿飲此杯!”風肆慷慨陳詞,大有宣大事、定大局之豪邁雄姿!


    玉恒看向羽麟,羽麟看向玉恒,知曲至終章,筵席散了,是勝是負,是生是死,惟杯底見分曉了!


    昔桐最先舉杯,向玉恒道,“隻求殿下,生死不棄,永世相攜!”說完一飲而盡。


    夜蘭亦顫巍巍拾過酒杯,強撐一絲慘笑,“我……我……”他想到了淇水泛舟,伊人捧簫,或許不該離故國,不該往東越……悔不當初,亦為時晚矣!惟剩下捧盞吞酒,辛辣在喉。


    羽麟拾杯向玉恒笑笑,再無淒楚苦澀,而是透徹明朗,“君須記——阿璃是為吾妻,他年當入我墳丘!”說完揚手飲盡!


    玉恒舉杯,回以淺笑,仍舊意味深遠,“至此——羽麟勝我一籌!”說完,亦舉杯痛飲。


    風肆看他四人,隻當看秋霜殺盡百花,吟一絲譏笑,難掩倨傲猖狂,指令參軍再言其喜訊。


    參軍自席上起身,向四方揖禮,鄭重宣誦,“我王自都城之南郊,得一玄玉石碑出土現世,碑文有言:風熏萬世,德潤千古,勳功百年,帝業千秋。此石碑之現世,預兆風族之雄起!天意昭昭,擇定風族,四境歸心,惟風族配享千秋帝業,承天命以治萬民!……”


    “荒唐!無恥!”羽麟不等參軍誦完,厲聲喝止,“何謂天意?何謂天命!誰知一塊破石頭不是召王自己埋下去又挖出來!爾等滑稽至此,欲竊皇權,竟偽造天命……何等可笑!”


    “住口!”風肆大喝,“石碑為郊野農戶發現,呈報我王!此有諸多人證……”


    “無恥!”羽麟仍大罵不休,“篡奪皇權!自埋碑文!蠱惑萬民!自演天命!你風族厚顏無恥至此!才是千古萬世不見!……”


    “住口!無知小民!來人!把這刁民拿下!”風肆氣得火冒三丈,好好的一個先兆被澹台羽麟鬧了個七八亂!


    一堆侍衛湧上,按肩推臂將澹台羽麟按倒在地,羽麟各樣掙紮,正鬧得混亂不堪時,忽聽角落裏昔桐一聲驚叫,“殿下!殿下!”


    眾人張目望去,隻見淩霄君口吐鮮血,伏案暈倒!


    “阿恒!”羽麟大喊一聲,拚力撥開眾侍衛,急撲上前,探指撫過鼻息,不由驚駭瞠目,回首怒斥,“大膽風肆!酒裏有毒!你們竟敢毒殺太子!逆臣!狂徒!你們……”話未說盡,也是一口鮮血嘔出,伏案而咳。


    所有人都變了神色,夜蘭麵色鐵青跌坐在地,昔桐一臉灰暗怔怔落淚。


    召國眾將,或驚駭,或詫異,或悲憤,看一下伏案不醒的皇朝太子,與咳血不止的澹台羽麟,再回頭去看高坐軟榻的公子風肆,終有人唏噓——大勢在望,皇權垂手,何苦殺此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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