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樣兩難境地,也惟有請璃公主……回去再勸說勸說淩霄君了!”程潛之最後言說。


    蔚璃聞言著實怔了許久,又不禁啞然失笑,“先生所言……也是技窮了嗎?說來說去……卻等於沒說!先生使我說服玉家太子甚麽事?我若能說服那玉家太子,何至今日滯留帝都?”


    “無論怎樣事,璃公主最終不能說服的——怕是自己罷?”程潛之淺淡一笑,別具深意。


    是這樣嗎?蔚璃捫心自問,又驚又疑,又是情思茫然,前路渺渺。


    這一回程潛之也不再與她言說天下形勢,也未分析各中利弊,隻在稍後的閑談中略言兩句那個風雪寒天,風篁一騎千裏尋至琢湖程家時的各種淒涼與悲哀,講到那位召國太子的魂魄若失又強撐心誌下的堅韌,那時情境令在場之人無不唏噓落淚。


    他隻怕蔚璃多為此事傷懷,淺淡言說之後又閑話起近日訪帝都所遇的風聞趣事,一時講到幾位欲報效朝廷的飽學之士,數次呈遞文章策書往尚書台,卻又屢屢被齊門之官擋在門外的事,其中齊門子弟的諸多刁難嘲諷,與求仕學子的各種倔強堅持,鬧出了不少尷尬囧事。


    程潛之有意生動了言語,將那一眾人物講得活靈活現,蔚璃聽來雖然覺得鬧劇可笑,可再細品又覺心酸無奈。也知他用意是在譏諷齊門當道,天下賢良再難躋身朝堂,再難sss為民請命。


    這樣事她也偶然聽玉恒提起過,是他每每難奈齊門貪得無厭時,便要向她囉嗦幾句。可若說整治齊門,也非易事。齊門弟子涉及半朝文官,布滿整個吏治,並不能像肅清莫黨那般以霹靂手段,盡都殺之。此樣事誠如解三冬之寒,非一時一日之功可成,須得春風化被,使其漸次消融。


    蔚璃當下倒也無心與程潛之解釋這些,她心中所念,仍是如何息兵戈,兼之如何能息子青癡心!


    臨要去時,程潛之又向她講說了一件陳年舊事,事關程門何以被逐出帝都,而其中因由竟然正與方才被白宸爭論的關於《皇朝史記》的正稿之說有關。


    時值東宮太子十三歲之年,程老宗主為太子太傅,教導太子習書。一日早課溫習史記,太子玉恒背誦“伏白帝禪位”一節,便是將那段史文背成了如今日白宸所講述之內容。當年的程老宗主聞過大驚,拍案質問儲君:誰人伴讀?何處溫書?怎麽就把誦讀了百年的史籍任意篡改成這般?


    太子言:《皇朝史記》本就如此,學生未曾篡改絲毫!莫非是老師糊塗?


    程老宗主乃世代治學之家的當世宗師,又怎能容此荒謬,忿然而去!而後又聯合了一幹禦史與諫臣,上書天子,要求查辦史記被篡改一事,並要求查問東宮太子向學不誠、求是不真之過。


    未料天子聞聽了太子背誦的《皇朝史記》之後,非但不惱,反見喜色。之後,自然也並未苛責太子,反倒有了曆練太子、施放權柄之意,使東宮原本的弱勢之局竟又漸次轉危為安。


    上疏彈劾太子的程老宗主與一眾禦史,受不得這等強詞奪理、歪曲史實之舉,在那之後又一諫再諫,甚者有程門學子不惜以頭觸壁、死諫朝堂,可是此樣激烈的諫君之行並未能改變玉家父子篡改史書之行徑,勸諫之臣反落得個“袒護青門,進犯天子”的罪名,著廷尉大夫齊謖查辦,如此一來,被逐的被逐,流放的流放,一眾程門子弟出走帝都,慘烈收場。


    “所以,今日白宸向先生質疑誦史有誤時,先生並未置一言?是不屑於再爭當年迷案嗎?”蔚璃問說。彼時他二人已經出了石亭,程潛之緩步送她,已送到原野上。


    “怎麽?璃公主也以為當年是迷案?是不相信淩霄君會篡改史書嗎?還是以為玉室之正統,不容史官添其瑕疵!”程潛之笑問,驚愕裏略帶譏諷。


    蔚璃一時未能反應,追問一句,“有甚區別?我是說改與不改,除去事關史實,於後世帝王承繼、天子治境又有何影響?”


    程潛之訝異看她,似乎未料到她能有這樣不可理喻的問題,“那麽璃公主以為……青門為何會被誅殺的如此徹底!?還不是玉室忌憚青門!這天下,原該青門也有份!傳聞:伏白帝曾有遺詔:令玉室執政之後,若無賢君,須得再禪位青門。隻此言太過含糊,怕是也被篡改了!”


    蔚璃愈聽愈是心驚,“先生為何——要與我講說這些?!”


    程潛之笑笑,略帶歉意,“驚到璃公主了,潛之欠妥!隻是……家父叮囑,須得將當年事與璃公主說一說,使璃公主知道,你要扶助的玉家太子是個怎樣……怎樣的人物。實則此事,我也是第一次聽父親講起,各種訝異莫名,不輸璃公主。故而也無從再向璃公主諫言。”


    蔚璃怔在了原地,有小書童牽了馬匹過來,馬匹上趴著迷醉的白宸,書童將馬韁遞至她手上,她仍舊怔怔恍恍,不識四下所見,不知四下所聞,心緒若蒼茫的荒野,漫無行蹤!


    程潛之喚她幾回,才得她凝眸顧看,不禁憂心問說,“璃公主一人出城?無人護駕?”


    蔚璃搖頭,“我是庶民。何須護駕?”


    程潛之又陷窘迫,隻好另外問道,“那麽璃公主可有甚麽信物書函,須我帶去給召國太子?”


    蔚璃還是搖頭,“你不知那人手段……”話一出口,悔之不迭,忙重斂心誌,重又言說,“不敢勞煩先生,先生若是偶然路過召國,偶然與子青相遇,倒是可以替我向他捎句口信,就說——”她忽又頓住,轉顧四周景色,眸色驀地清明,“就說——東極有山,山有清風;東極有海,海有明月。”說完,便牽馬去了。


    程潛之一時未能回神,總覺她言之未盡,應該還有下文,可等了半晌,警醒時她人已走遠,惟剩下一個背影,淺淡幽然,沒入濃濃春色。


    去年淇水畔,煮魚論天下。


    今年傍洛水,古亭載經綸。


    他年知何地,再歎相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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