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泠泠,灑下滿院清輝。


    淩霄君自堂前步入庭院,佯裝賞了幾回花圃中的嬌媚,又移步到了竹籬下,向著曲折阡陌眺望了一回,又一回,雖則月色清明,卻還是不見伊人倩影。


    他心中不免忐忑——是否錯信了她?她當真心意堅定嗎?這一去可還會再回她的流雲小築?


    該死的女子!就沒有甚麽事是能順著他心意行的!也沒有一回是能乖巧到讓他安心的!


    屋裏的藿兒葵兒,也出門來巴望了幾次,見晚膳還未用的主上又是這般憂心恍惚,不禁也悄悄責怪起那位女主是當真淘氣!隻要出了門,若非派人找到鼻子底下,她是不會歸家的!


    玉恒繞來繞去,終於還是裝做不經意地繞出了院門,卻聽見小徑上傳來輕踏的馬蹄聲,月色下異常清越,不禁心下一喜,麵上著笑,過不了片時,果然見一叢白影轉過樹蔭,緩緩歸來。


    待愈行愈近了,玉恒臉上的笑意卻又漸漸轉做訝異,繼而又是幽幽霜色。


    蔚璃見他出門相迎,不禁笑得眉眼藏嬌,有意不理他霜色滿麵,“雲疏踏月聽風,好興致啊!”


    玉恒越過她,覷向馬背上伏鞍而臥的少年,眸色又浸染了寒意,“他是誰?何敢帶來家裏?”


    蔚璃依舊笑得明燦,“雲疏何必明知故問!你隻說現下你是想罵他呢還是罵我?我在路邊撿來得,這小子伶俐的我還當是小狐狸幻化,想想與雲疏可也算是物以類聚,遂就帶了回來……”


    “他怎麽了?”玉恒不理會她這些胡扯,徑自走到馬前,卻聞到一股淡淡的酒香,“你帶他去喝酒了!?他才一個十歲的孩子!你近來行事也太過任性!”


    “隻是喝酒而已!又沒帶他幹別的!”蔚璃爭辯,又幽幽補上一句,“原來他十歲啊!”然後就開始掰著手指悄悄計算:雲疏今年二十有三,宸兒十歲;雲疏去年二十有二,宸兒九歲;雲疏二十有一時,宸兒八歲……


    玉恒瞧她那自作聰明的樣子委實恨得了得,伸手狠推了她一把,把她剛剛算到的“宸兒三歲”的帳目全推亂了,惱得她也立目嗔視,卻見他自馬背上抱下酣醉不醒的宸兒,看也不再看她便徑自去了。


    這樣心疼?莫非真是親生的?!蔚璃怏怏地跟在後麵,看著他雙手托抱白宸的模樣,還真有幾分為人父的慈愛意味!宸兒三歲時雲疏十六歲,宸兒二歲時……雲疏十四歲生子!?和伏白冰?!未有婚約先有子嗣……


    蔚璃如得了野史秘聞一般饒有興致地反複思量此中玄機,又想到伏白冰曾對她言說的紫竹書院,猜度著伏白冰曾經要殺自己許是為著忌恨的緣故,她為宸兒之生母,自然要為宸兒謀前程!而雲疏曾經指定的那個江山承繼之人,應該就是伏白宸罷?是伏白宸還是玉宸?這事當真有趣!


    她泡在桃花魚浴湯裏,從未有過的安靜乖巧,就連服侍沐浴的葵兒都覺得稀奇,瞧她那娥眉深鎖、一幅苦思的模樣可也真是惹人心憐,又好心規勸,“姑娘這會兒也知道怕了?每回出去了就沒時沒晌,不使人找到鼻子低下就不知回家,這下被君上逮住了罷?看他等下怎麽罰你!殿下從那邊過來晚飯都沒吃過,就一直守在院子裏等著姑娘……”


    “他不是等我!”蔚璃不耐煩地應了一聲,他是在等她帶回來的消息,可是未料到她帶回來的是個“宮闈秘事”,想想她又忍不住笑了,“我帶回那孩子現下怎麽樣了?”


    “有君上親自照看著,姑娘可就少操一份心罷!”葵兒嗔她,不忍添她憂心又補說,“藿兒已經煮了醒酒湯送過去了,這會兒也該醒過來了,好在是些果酒,倒也無甚大礙……”


    **********


    伏白宸慢慢睜開眼睛,所見竟是那張久違了的俊美容顏,他仍覺頭暈,隻當夢中,“師父?你來看宸兒了?宸兒已經背會了《誡子書》、《白虎策》、《國策論》,還有……嗯還有《五行經》!而且每一篇我都默了三遍,稿子就放在……放在……”


    他探頭看床下,才驚覺此身所在並非自己的紫竹書院,再轉頭看尊師顏色,也不似素日裏常有的和顏悅色,這才警醒,連忙跟頭軲轆地滾下床,雙膝跪地,向上叩頭——


    “師父!我……我怎麽到了這裏?我是說……這是哪裏?那個……有個姐姐呢?是她哄我去見潛之先生……也不是她哄我,是我央著她去!師父,我見著了琢湖程門的潛之先生呢!你知那姐姐是誰?竟然是東越國的蔚璃公主!您說我幸不幸運?一天之內就竟遇上兩大貴人!”


    玉恒丟開手裏還剩下的半碗醒酒湯,坐在床邊稍稍整了整衣袖,低頭覷一眼伏白宸,無奈問說,“所以——今日春光大好,爾等琢湖程門,東越蔚氏,共伏白家歡聚一堂,共話詩詞?”


    “沒有沒有!”伏白宸緊著搖頭,“沒有人知道我姓伏白,我隻說我姓白,姐姐是信了的!”


    “姐姐?”玉恒也是哭笑不得,“我平日裏是怎麽教你?你盡都忘了?”


    “沒有沒有!”伏白宸急著否認,“師父說:遇蔚族女子能避則避,避之不得也該敬而遠之。可是……師父不知,那東越公主當真好風采!再配上那個程門少主的儒雅清潤!他二人落坐春水畔,芳草間,那等和諧親睦……師父不曾見,當真神仙……眷……侶……一……般……”


    愈說到後來,伏白宸愈沒了底氣,尊師眼裏那層層湧起的霜色,使他頓時了悟,“可是——可是宸兒後來以為,程門少主比之璃姐姐……不,璃公主,好像還是遜色了些許!璃公主光風霽月,灑然不拘,實該……實該與師父這等豐姿高徹、雍容鎮物之高人,才能配成一雙!”


    玉恒終忍不住笑了,“你呢——倒是機靈!隻可惜不識世道險惡!還不是被人灌了個迷醉不醒!須知一時失了戒心,隱患則滋長一重!”


    “我是與姐姐一處!姐姐不會欺我!也不會棄我!”他又流目看看四下,倒也未見蔚璃身影。


    玉恒哼笑,“既是這樣,你且跪著罷!等你那好姐姐來領你認你!”說完,起身往外去了。


    “師……師父!那你可有見到過姐姐?她穿一身白衣,騎一匹白馬,手中一管玉簫,笑起來好似……好似春風拂麵……”


    “跪著!禁言!幾時省悟了幾時再起來!”玉恒沉聲喝斥,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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