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深夜裏,眾人都退去各自安息,新房裏隻留我和務觀兩人,我們手裏還搭著那根五彩牽巾。


    我們說了好多話,大多數是務觀提及到小時候的故事,有趣的或是難忘的,我隻隨便應付他兩句。


    門外坐著三四個守夜的小丫鬟,她們也不幹別的事,等了我們好久,原來是等著伺候我們沐浴。


    我看天色不早,連忙吩咐她們都撤退去睡覺,剛站起來就搖搖晃晃的,頭腦發昏。我覺得好奇怪,剛才沒在酒席上喝酒,隻是那一小杯交杯酒,怎就喝得酩酊大醉了,連衣帶上的結都解不開,走路也走不安穩。


    小丫鬟們聽到傳喚,堅持要來伺候我們沐浴。我每次沐浴更衣,總是不喜歡很多人伺候著,就算是我最親信的迎香,也隻服侍我脫掉外衣,裏麵的那一層我不許任何人碰。包括我喝過的杯子、用過的碗筷,不願第二個人再碰到它們,即便是親爹親娘不小心動用了,我也會將它們扔掉。倒不是嫌棄別人,大概隻是一個比較私密的怪癖。


    這個怪癖務觀也有,他從不叫人伺候他更衣,用過的筆墨紙硯都叫北辰收拾好了,放在他書房的櫃子裏,別人要想用他的筆寫一個字,那是萬萬不能夠的。我之前覬覦了他那支小狼毫很久很久,他專門給我去南方采購了一支一模一樣的,卻不曾把他用過的毛筆贈給我。


    但是小丫鬟們又不願離開,隻備好了一桶溫水,拿著換洗的幹淨內衣杵在旁邊,等著我和務觀去洗澡。我覺得又氣又好玩:“就算你們要來伺候著,隻有一桶溫水,到底是讓我先洗,還是讓務觀洗著我等著呢?你們還是讓務觀去洗吧,我可不想有人伺候著。”


    其中一個婢女道:“小娘子這是說什麽話,您與三哥兒今夜成了夫妻,哪有先後之分,更沒有叫您坐在一邊等著的道理了,您和三哥兒當然是……”她跟身邊另一丫鬟互相望了望,話說到此處,兩人非常具有默契,都嬌羞著臉笑了一下,沒有再往下說明白。


    我果然還是不會察言觀色,抓住這一點問了她們幾句,她們越是含糊其辭不告訴我原因,我就越是想追問到底。務觀看不過去,也笑了笑,在我耳邊低聲說道:“當然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洗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務觀的臉比剛才還要紅撲撲的,一直紅到脖子。


    “什麽!”我叫了出來。


    小丫鬟們驚慌失措,我趕緊捂上嘴巴,朝門外望了幾眼,生怕被別人聽到,尤其是趙媽媽和老斑鳩。吵到她們老人家,估計又要拿住我一個錯,明日在眾人麵前大肆批評我的不是。第一次做別人家的媳婦,我可不想再給她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哪有兩個人一起洗澡呀?又不是小時候……”我的臉上也開始發燙起來,摸了摸耳根和脖子,應該也全紅透了,難道夫妻之間無論做什麽事都要在一處麽?


    務觀隻笑著催促我們趕快休息,明日還要早起給親戚們請安呢,又低聲道:“這叫鴛鴦浴,蕙仙怎麽連這個也不明白……”


    我確實不明白,又不是大冬天吃辣子湯,因湯底子分成紅湯白湯,沈軒大哥又給辣子湯取了個名字,叫做“鴛鴦湯”。


    正要推開他,務觀已經抓住我的右手。我還沒試著掙脫,他手上的勁可真大,一把就拖著我進了浴堂,隻聞花香、皂香,四處白霧茫茫,幸虧看不清各自的臉。


    就連睡覺的時候,我的手也被他的手緊緊握著,好像一輩子都不打算鬆開了。


    一夜之間,我做了無數個夢,每次醒來隻看到紅燭垂淚,窗外有淡淡月光,還聽到冷風呼呼和落葉簌簌的聲音。夢中好像總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獨自立在楓葉中,我卻離他很遙遠,也看不清他的臉,等我想要伸手觸碰時,摸到的卻是務觀的臉,他就睡在我的身邊。


    我模模糊糊又睡了過去,五更十分就被兩個小丫鬟喚醒,她們端來灑著花瓣的水盆供我們洗漱,旁邊衣架子上掛著喜服,梳妝台前擺好金釵鮮花,收拾得整整齊齊。


    以往都是迎香給我梳妝,現在迎香就站在那裏端著木盤,我習慣性地喊她過來,她隻微微笑著,也不來與我畫眉。我才意識到從今日起,畫眉的自然是我的夫婿。


    我有點不好意思,務觀已經拿起黛青色的筆,低頭琢磨著是畫個柳葉眉好呢,還是畫個遠山眉。


    “你什麽時候學會畫眉了……”我剛問了一半,又低頭不語。以前我跟他說話都是直來直往,不會考慮有沒有說錯話,現在卻變得極其委婉,每次想說一句話前,總要在心裏揣測個三五遍,反複思量這句話能不能說,合不合規矩,會不會傷害人,對方想不想聽到這句話。又或者在腦中揣度,我到底該說些什麽樣的話,才能討對方歡喜。


    我覺得自己在慢慢的改變,不知道是變得更討人喜歡,還是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我思忖了一會兒,才客客氣氣地跟他說:“一切都遵循你的意思罷,務觀覺得怎樣畫好看,就怎樣畫。”


    他握著筆也想了一會兒,用筆將眉粉均勻暈染開來,不至於過於死板,看上去精神也好了許多。


    我看著鏡子中的兩個人,這就是別人所說的一對璧人麽?


    但是心裏有另外一個聲音在喃喃自問道:“這真的是我麽?”


    我隻覺得這樣的動作過分親密了,想起那些新婦總喜歡鬥眉,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如果有男人願意親自為一個女子畫眉,那麽他一定是深愛著她的。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務觀輕輕挽著我的手,一切裝扮完畢,我們走進大堂。


    早有人在大堂中央的桌子上擺好鏡台,務觀拉著我來到堂中,對著鏡台拜完,再請上陸父陸母並其餘親近的舅舅姑姑。即便我一時忘記新婦參拜的規矩,務觀也會在旁邊提醒著我,我隻照他的話去做,恭恭敬敬地參拜完所有長輩們。


    一家子其樂融融,他們贈予我跟務觀許多見麵禮,陸母還不忘訓言幾句,我竟虛心聆聽著那些以前覺得刺耳的話,絲毫沒覺得老斑鳩羅裏吧嗦。真是奇怪,我何時變得如此乖順了?


    倒真像個規規矩矩的小媳婦,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安靜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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