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恩萬謝送走鄰裏,晏寧轉回小院。


    張明德家非常狹小,靠北緊挨著廳堂的,是一間起居室,東邊是一間書房。院子的角落裏,還有一間灶房,靠裏堆靠著幹禾,從外麵可以看到瓦罐、砧板。


    廳堂的中央,擱置著一口漆黑的柏木棺材,南麵有一個架子,上麵放置了一個嫋嫋升騰的香爐,以及酒、果等祭品。芸娘低著頭,跪坐在一張草墊上,似在飲泣。


    室內光線昏暗,隻在靈位前,燃著兩隻白蠟燭。燭光搖曳,牆壁上人影斑駁,靜謐無聲。


    晏寧醞釀了一下情緒,走進廳堂,來到芸娘身邊跪坐下來。


    晏寧輕輕咳嗽一聲,輕聲道:“芸娘,我想和你談談。”


    芸娘擦了擦眼淚,聲音有些沙啞:“咱們出去說,你爹他生前喜歡安靜。”


    二人來到小院裏,晏寧壓抑著哭腔問道:“我爹,沒病沒災的,怎麽突然就去了?”


    這句話,不僅是以張寧的身份問的,芸娘的供詞對查案非常重要。


    “我剛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和你一樣意外。”芸娘輕輕歎了口氣。


    “前天早晨你爹去官衙應卯,之後就沒有回來。第二天,有人在汴河支流中找到了你爹的屍首,看樣子是不慎溺亡的。”


    晏寧敏銳的注意到,芸娘的瞳孔不自然的收縮了一下,顯然沒有說實話。


    考驗演技的時候到了。


    晏寧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下,默默的蹲了下來,雙手抱著膝頭:“我自小沒了娘,由族中長輩撫養長大,與父親聚少離多,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父親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芸娘的淚水也掉了下來:“我告訴你,你父親是一個磊落君子,他正直文雅,學識淵博,你以後也要以你父親為榜樣。”


    斷斷續續的,芸娘講述了一些張明德生活中的瑣事。比如喜歡看書,每頓飯隻吃半碗等等。


    在晏寧心中,一個嚴苛、自律的道德君子形象慢慢的豐滿起來。


    張明德平日裏沉默寡言,極少與人交往,性格剛直,曾一度得罪上司,十年不得升遷。


    用現代的話說,這個人很“宅”,每天下班之後準時回家,很少在外逗留。


    另外,由於生活拮據,張明德還接了一份抄書的活。有些生僻書籍,印刻雕版的話成本太高,因此需要人手抄謄寫。


    如此看來,很可能是熟人作案,陌生人很難將一個孤僻的人引誘到河邊去。


    晏寧抬起頭問道:“不知我父親生前有些什麽故交好友?咱們得派人去報喪才是。”


    芸娘想了想道:“你父親生前的朋友不多,經常來往的也就那麽幾個。”


    接著說了幾個人的名姓,晏寧一一記在心中,並且問清了這幾人與張明德的交往經過。


    說話的功夫,天色漸漸暗淡下來,一道黑影從門外竄了進來。


    “是誰!”芸娘臉色一變,嚇得倒退半步。


    晏寧趕緊指著黑影介紹道:“這是車夫劉三刀,趕得一手好驢車,是老家的使喚人,就是他把我一路送到汴梁。我見家中簡陋,料來積蓄不多,不夠治喪的。因此讓他去把驢車賣了,換些銀錢。”


    聽了晏寧的解釋,又看了看老實巴交的劉三刀,芸娘這才放下心來,撫著胸膛道:“家中的確沒多少積蓄,多虧你了,小郎君。”


    “等一下。”芸娘說著快步進了起居室,拿了兩件素白的孝服出來遞給晏寧和劉三刀。


    “你們去書房將衣服換上,我去煮些米湯。”芸娘斂身一禮,轉身去了灶房。


    晏寧看著她輕盈窈窕的背影,低頭問劉三刀:“老劉,你怎麽看?”


    劉三刀眯縫著眼,盯著芸娘進了灶房,才砸吧著嘴說道:“好女費男,就算張明德不出這檔子事,他也活不長啊!”


    晏寧沒有理他,轉身進了書房。


    迎麵是是一張四尺長的桌案,上麵放置了筆墨紙硯和一疊沒有完成的書稿。靠牆放著一個半人高的櫃架,整齊堆砌著數十本書。


    牆壁上掛了一副字“寧靜致遠”,用的是顏體,落款是張明德本人。


    晏寧來到桌案後,倒水研墨,在空白紙張上洋洋灑灑寫滿了字。


    劉三刀隨後進了書房,向外張望一陣,悄悄將門關上。


    晏寧吹幹墨跡,遞過紙張:“你來看看,上麵三個人是張明德生前接觸最多的朋友,你覺得哪個人比較可疑?”


    劉三刀接過紙張一看,眼中精光一閃,脫口道:“好字!這是何字體,為何我從來沒有見過?”


    原來晏寧前世酷愛書法,自幼臨摹名家書帖,尤其喜歡趙佶的瘦金體。晏寧寫這些字時,不假思索,一氣嗬成,倒真有了幾分神韻。


    晏寧心中得意,麵上卻輕描淡寫:“沒什麽,閑來無事自個瞎琢磨的。”


    一句話,把瘦金體的著作權搶占了。


    劉三刀看罷,撚須分析起來:“首先,要排除莫梓堅,他是書店掌櫃,張明德給他抄書養家糊口。兩人之間雖然關係不錯,但並無深交,也沒有太大的金錢往來。”


    晏寧點頭不語。


    劉三刀接著說道:“其次,鄭廣福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書吏,是張明德共事多年的同僚。兩人關係密切,他的嫌疑也不大。”


    “你覺得是解暉?”晏寧問道。


    “解暉是一個落魄的浪蕩公子,心性不定,且沒有收入來源,他的嫌疑最大。”劉三刀放下紙張,一指門外:“還有芸娘,她也有嫌疑。”


    晏寧擺手道:“這些隻是我們的猜測,事實如何還需要咱們去調查,如今的當務之急是找到河東路兵馬分布圖。”站起身來在屋內走了半圈:“首先,把這間書房查找一遍。”


    半個時辰後,晏寧和劉三刀換好了孝服走出書房。兩人差點沒把地板掀了,來來回回找了十多遍,一無所獲。


    吃了一碗芸娘熬煮的米湯,清湯寡水,一碗湯裏不知有沒有十粒米。


    按照風俗,作為死者的親子,需要守靈三日,不飲不食。


    可人若是三天不吃不喝,身體肯定承受不住,因此允許喝一些米湯。


    晏寧和劉三刀對視一眼,這張明德家真窮啊!也難保他鋌而走險,盜取地圖謀取利益!


    芸娘低著頭,紅著臉,小聲道:“家裏本也有些積蓄,隻是之前置辦棺木都花費的差不多了。”


    晏寧二話沒說,從懷裏摸出了兩貫,遞了過去。驢車一共賣了二十六貫,之前劉三刀已經全部交付於他。


    “這些錢你先拿著,家裏的用度總少不了的。”


    芸娘也不客氣:“多謝小郎君體諒。”


    到了晚上,三人在堂上跪著,打算徹夜守靈。


    寂靜無聲,光影飄搖,回蕩在耳邊的,隻有蠟油滴落地麵的“啪嗒”聲。


    芸娘畢竟是女人,體虛力弱,白日裏又被潑皮鬧的心力交瘁。早已支持不住,隻是憑著一股意誌力才堅持到現在。


    “芸娘,你要是撐不住了,就回去歇著吧。”晏寧在旁邊勸道。


    芸娘咬了咬牙,固執的拒絕:“不行,按照禮製,我是一定要徹夜守靈的!”


    晏寧繼續說道:“可要是連你也病倒了,誰來為父親操辦後事呢?這裏就我們三人,沒人會說出去的。須知,禮製是死的,人是活的。”


    聽到他這麽一說,芸娘也不再堅持,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剛剛邁出一步。卻因為久跪之後雙腳麻木,膝頭一軟,“呀”一聲輕呼,身體失衡向後傾倒。


    晏寧眼疾手快,電光火石之間,一隻手掌向上托起,牢牢的扶住了芸娘。卻覺得觸手溫軟,手心裏托著一處圓滾滾、肉翹翹。


    芸娘穩住身形,驚魂甫定,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身體猛地僵住了,麵上火燒火燎的,幸好有黑夜掩蓋,不虞被他人看見。


    晏寧不動聲色的抽回手,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芸娘見到晏寧神色如常,而一旁的劉三刀閉著眼耷拉著腦袋,才鬆了口氣。三步並作兩步,逃也似的出了房間。


    等芸娘一走,劉三刀眯眼笑道:“寧哥兒,滋味如何?”


    晏寧臉色一板,低聲斥道:“少廢話!趕緊幹活!”


    接下來,他們將要進行查案的重要步驟——開棺驗屍。


    棺蓋很輕鬆就被兩人移開了,根據風俗,通常要待親友們作最後的道別後,才釘牢棺蓋。


    劉三刀從袖中摸出一隻火折子,用力吹了兩下,幾點火星閃過,一簇火紅的火苗躥了出來。


    兩人的臉被火光照的忽明忽暗,顯得有幾分詭異。


    劉三刀彎腰將火折子探進了棺材,棺中的情景頓時展現在了兩人眼前。


    棺材的底部鋪著一條錦被,一具盛裝屍體躺在上麵,皮膚蒼白,嘴唇烏紫。


    張明德的五官非常俊秀,年紀也不過三十餘歲,可以想象他生前一定十分英俊。


    “幫我拿著火折子。”劉三刀壓抑著興奮道。


    晏寧接過火折子,他十分好奇,宋朝的仵作是怎樣驗屍的?記得大宋提刑官裏麵的仵作都是有一套工具的。


    晏寧左看看右看看,都沒看出劉三刀的工具藏在何處。


    正待詢問,就見劉三刀挽起了袖子,一雙大手急不可耐向棺材裏摸去。


    晏寧猛然間瞪大了眼睛,臉上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徒手驗屍!


    片刻後,晏寧再也忍受不住,彎下腰去:“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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