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剛黑,爆竹聲便接連地響起來,甚至在許多地方同時燃放。這條清靜的街道現在非常熱鬧了。一片鞭炮的響聲把石板地也震動了,四麵八方都是這同樣的聲音,人分辨不出它們究竟是從什麽地方來的。聲音是那麽急,那麽響亮,就像萬馬奔騰,怒潮狂湧一樣。


    在高家,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齊集在堂屋裏麵,全換上了新衣服,太太們還係上了裙子。跟往常敬神的時候一樣,男的站在左邊,女的站在右邊,兩邊各站了一大堆人。堂屋裏,燈燭燃得跟白天一樣地明亮,正中兩扇正門大開。神龕下放著長方形的大供桌,掛上了紅絨桌帷。供桌前麵放了一個火盆架子,火盆裏燃著熊熊的火。幾十個“炭圓”山也似地堆得高高的,燒成了鮮紅的圓球。有人放了兩三根柏枝在火上,柏枝燒得吱吱地叫,並且發出刺眼觸鼻的煙霧。地上鋪了一張大幅的深黃色氈子,上麵隨處放了些綠色的柏枝。火盆前麵另外鋪上一個大拜墊,上麵再蓋了一張紅絨氈。


    供桌上放著一對大燭台和一個大香爐,朝裏的一麵和左右兩麵靠邊放了許多小酒杯,至於酒杯的數目,全家隻有幾個人知道。主持這個典禮的是克明,因為高老太爺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便把這些事情交給兒子去做,自己等到一切預備好了才出來給祖宗行禮,受兒孫們的拜賀。穿著長袍馬褂的克明和克安每人提了一把酒壺慢慢地把紹興酒向小杯裏斟。酒斟好了,香爐裏的香也插上了。於是克明走進右上房去請老太爺出來行禮。


    老太爺一出現,全個堂屋立刻肅靜了。克明發出了燃放鞭炮的命令,三房的仆人文德在旁邊應了一聲急急走出去,走到大開的中門前高聲叫道:“放炮!”於是火光一亮,鞭炮突然響起來。女的從側門避了出去。男的走到供桌前,背向著供桌,由老太爺開始,朝外麵叩起頭來,說是敬天地,接著克明三弟兄排成一行叩了頭。覺新剛拈了香從外麵把灶神接進來送回到廚房裏去,然後回到堂屋裏來。他來得正好,便領著覺民、覺慧、覺英、覺群、覺世五個兄弟排成次序行了禮。於是眾人轉過身子麵對神龕站著。躲在門外偷看的女眷們也連忙走了進來。


    依舊是由老太爺開始向祖宗叩頭。老太爺叩了頭就進房去了。接著是大太太周氏,其次是克明,再其次是三太太張氏,這樣下去,五太太沈氏之後又是陳姨太,這些人從容不迫地叩了頭,花費了半點鍾以上的時間。然後輪到覺新這一代人,先由覺新領著五個兄弟叩了頭,他們叩得最多,一共是九個,像這樣地行禮,每年隻有一次,所以大家並不熟練,不能夠很整齊地一同跪下去,一同站起來。舉動較遲緩的覺群和覺世剛剛跪下去,來不及叩三下,別人就站起來了,便隻得慌忙站起,而別的人又已經跪下去了。這樣惹得眾人在旁邊笑,他們的母親四太太王氏也在旁邊不住地催促他們。在笑聲中九個頭很快地就叩完了。他們到底是年輕人,跟他們的長輩不同。接著瑞玨又領著淑英、淑華、淑貞、淑芬四姊妹到紅氈上去行禮。她們的舉動自然慢一點,卻比較整齊多了。淑芬年紀雖然小,但是舉動也還靈活。她們行完禮,瑞玨又牽了海臣到紅氈上去叩頭。


    幾個仆人過來取走了拜墊,把紅氈鋪開。克明又進去請了老太爺出來,先是克明一輩的兒子和媳婦朝著他排成一字形,跪下去叩頭請安,然後是覺字輩和淑字輩的孫兒、孫女給他拜賀。他笑容滿麵地受了禮,便走進自己的屋裏去了。老太爺進去以後,堂屋裏顯得更熱鬧了。克字輩的人由周氏領頭,圍成一個半圓形,在紅氈上拜下去,互相道賀。覺字輩和淑字輩的年輕人便分散開,個別的向自己的父母叩頭,或者向伯父伯母和叔嬸們請安。最後由於周氏的提議他們又聚攏來圍成一個圈子拜下去,一麵說著吉慶的祝語,然而這並不是在祝福,卻是在開玩笑。這樣地行了禮之後,年輕的一代人就往四麵散去。覺新夫婦卻不得不跟長輩一起留在堂屋裏受仆人們的拜賀。


    覺民和覺慧從側門跑出來,急急地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他們害怕仆人和女傭找著來給他們行禮。但是他們剛走過周氏的窗下就被人攔住了。帶頭的是老黃媽,她恭恭敬敬地向他們請了安,說了幾句從心裏吐出來的祝福的話。他們很感動地作揖還禮。接著何嫂、張嫂等幾個女傭又過來請安,這都是他們本房雇用的。最後鳴鳳走過來,她臉上擦了一點粉,辮子梳得光油油的,棉襖上罩了一件滾邊的新竹布衫。她先給覺民請了安,然後走到覺慧麵前,臉上還保留著她的天真的微笑。她喚一聲“三少爺”,便埋下頭把身子彎下去,但很快地就立起來,對覺慧笑了一笑。這是祝福的微笑。覺慧愉快地還了禮。這時候他的臉上也浮出了善意的笑容。在這一刻,就在這一刹那,他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以為世界是如此美滿。他這樣想,他是有理由的,因為這一刻在這個公館裏,的確到處都是快樂的聲音,而且隻有快樂的聲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說祝福的話。然而在這個公館的圍牆外麵,在廣大的世界中又怎樣呢,年輕的事情了。


    “放花兒!”文德走下堂屋前麵的石階,聲音響亮地叫道,外麵有人應了一聲。於是中門外天井裏現出了火光,許多根火花直往空中冒、金光燦爛的,一股落了下去,另一股又接著冒起來,而且比前一股升得更高。在那個黑暗的天井裏馬上出現了許多株火樹,開出了無數朵銀花。一筒花炮燃完了,又有人去點燃第二筒花炮的引線。這樣接連地燃放了八九筒,這些花炮是張太太送來的。老太爺也出來了,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堂屋門口看,兒子媳婦們立在他的旁邊。他一麵看一麵對他們批評這些花炮的好壞。


    覺慧幾弟兄都走到大廳上去,在那裏看得更清楚些。覺英、覺群和覺世也買了些“滴滴金”、“地老鼠”和“神書帶箭”來燃放。


    花炮放完,堂屋裏的人都散去了。隻聽見一片“提轎子”的聲音。覺新和他的三個叔父都坐轎子出去拜客“辭歲”。覺慧還站在大廳上看覺英們燃放小花炮。


    在老太爺的房裏安放了牌桌子。這一桌是老太爺、大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四個人(周氏已經解下她的素裙,張氏和王氏也解下了她們的大紅裙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陳姨太剛剛脫下了粉紅裙子坐在老太爺旁邊替老太爺看牌,其餘各人身邊都立著女傭或婢女,準備隨時裝煙倒茶。在覺新的房裏也擺好了牌桌子,這一桌是瑞玨、淑英、淑華和五太太沈氏。做嫂嫂的瑞玨想讓覺民坐下來,可是覺民推口說有事情,一定不肯打牌,隻站在瑞玨後麵,看她和了一副牌就走出去了。


    覺民並不回到自己的房裏,卻往大廳外麵走去。他正看見覺慧在天井裏替弟弟們燃放“神書帶箭”。他聽見一聲響,一個發光的東西直往天上衝,衝過了屋頂在半空中不見了。覺群和覺世拉住覺慧還要他再放,卻被覺民阻止了。覺民走到覺慧跟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我們到姑媽家去。”覺慧點點頭,不說什麽,就跟著覺民走出去了,並不管覺世在後麵大聲叫喚。


    大門口,門簷下的燈籠依舊發出朦朧的紅光,在寒冷的空氣中抖著。大門內那個看門的李老頭,坐在那把經過了無數年代的太師椅上麵,跟一個坐在對麵長板凳上的轎夫談話,看見他們出來,便恭敬地起立,等他們跨過門檻以後,才坐下去。


    他們跨出了鐵皮包的門檻,在右麵那個石獅子的旁邊,看見了一張黑瘦的臉。暗淡的燈光使他們看不清楚舊仆高升的麵孔,他們並不理他,就大步往街心走了。


    這個高升在他們家裏做了十年的仆人,後來染上鴉片煙癮,偷了老太爺的字畫拿出去賣,被發覺了,送到警察局裏關了一些時候才放出來。他從此四處流浪,靠討飯過活。每逢年節照例要到舊主人家討幾文賞錢。他因為穿得襤褸不敢走進公館,隻好躲在大門外,等著一個從前同過事的仆人出來,便央告他進去稟報一聲。他的要求並不大,不過是幾角錢,而且是在主人們高興的時候。所以他總是達到了他的目的。久而久之,這便成為舊例了。這次他也得到了他的賞錢。然而跟往常一樣,他還躲在石獅子旁邊,撫摩著冷冰冰的、但是並不拒絕他的手的石獅子,一麵在想象這個時候公館裏的情景。他望著走出來的兩個黑影,認得這兩位少爺,尤其是三少爺曾經躺在他的床上煙燈旁邊聽過他講故事。他感到親切,他想走出去拉住他們講話。但是他看見自己衣服破爛到這個樣子,他的心馬上冷了。他依舊躲在角落裏,甚至蹲下來,縮成了一團,唯恐他們看見他。等到他們去遠了,他才立起來追去看他們的背影。他的眼睛漸漸地模糊了,他再也看不見他們的影子。他癡癡地立在街心,讓寒風無情地打擊他的隻穿一件破夾衫的瘦弱的身體。他揉了揉潤濕的眼睛,便走了。他回過頭,最後一次看了看石獅子。他走了,他無力地慢慢地走了,一隻手捏著舊主人的賞錢,另一隻手按住自己的胸膛。


    就在這個時候,覺民弟兄在街上大步走著。他們踏過鞭炮的餘燼,走過清靜的和熱鬧的街市,走過那些門前燃著一對大得無比的蠟燭的雜貨店,終於走到了張家。在路上他們想到了許多快樂的事情,但是他們卻不曾想到這個叫做高升的人。


    張家顯得很冷靜,空空的大廳上燃了一盞煤油掛燈。


    這一所並不十分大的公館裏分住了三家人家,有三個不同的姓。三家的主人中間有兩個寡婦,隻有兩三個成年的男丁。雖然是三家人同住在一個院子裏,也沒有熱鬧的氣象,日子過得很清閑,甚至在除夕,也比平時熱鬧不了多少。


    在這個公館裏張家算是最清靜的,唯一的理由就是沒有男丁,全家就隻有母女兩人。琴有一個住在尼姑庵裏不常回家的祖母。此外,一個男仆和一個女傭,都是在這個家裏做了十年以上的“老家人”。


    他們走進裏麵,張升來招呼了他們。他們走到張太太的窗下先喚了一聲“姑媽”,張太太在裏麵答應了。他們走進堂屋的時候,張太太正從房裏迎出來。他們說聲“給姑媽辭歲”,就跪下去行禮。張太太雖然口裏連聲說“不必”,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們了,便帶笑地還了禮。接著琴從她的房裏走出來,他們也給她作了揖。張太太讓他們到她的房裏去坐,李嫂泡好茶端進來。


    從張太太的話裏,他們知道克明和覺新已經先後來過,坐了片刻就走了。張太太跟他們談了許多話。他們請她回娘家住幾天,她答應年初二去,她明天要帶琴到尼姑庵去給琴的祖母拜年。她又說自己喜歡清靜,這次也許住不了幾天,不過可以讓琴多住些時候。這番話更使他們高興。


    他們坐了一會兒。琴邀請他們到她的房裏去,他們便跟著琴去了。


    他們萬想不到房間裏還有一個人。這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一件淡青湖縐棉襖,罩上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坐在床沿上埋著頭在油燈光下看書。她聽見他們的腳步聲,便放下書站起來。


    他們癡癡地站在那裏,不轉眼地望著她的臉龐,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你們認不得她?”琴故意驚訝地問他們。


    他們還不曾答話,倒是那個女子先笑了。但這是淒涼的微笑,是無可奈何的微笑,她的額上那一條使她的整個臉顯得更美麗、更淒哀的皺紋,因了這一笑顯得更深了。


    “認得,”覺慧含笑地回答。覺民喚了一聲:“梅表姐。”他們的腦子裏還分明地留著她的印象。過去的事很快地就過去了。她如今立在他們的麵前:依舊是那張美麗而淒哀的麵龐,依舊是苗條的身材,依舊是一頭漆黑的濃發,依舊是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隻是額上的皺紋深了些,腦後的辮子又改成了發髻,而且臉上隻淡淡地傅了一點白粉。他們想不到這時候會在這裏遇見她。


    “二表弟、三表弟……你們好嗎?……這幾年……”她說,雖然是淡淡的平常話,卻是她費力地說出來的。


    “我們都好。梅表姐,你呢?”覺民親切地問道,他勉強笑了笑。


    “我還是這個樣子,隻是近年來容易傷感,常常無端地傷心起來,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她說話時把眉毛緊皺著,跟從前並沒有兩樣,不過如今顯得更動人了。她又加了一句:


    “本來我生性就是多愁善感的。”


    “梅表姐,我看環境也有關係,”覺慧解釋說,“不過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


    “你們為什麽都不坐?大家盡管站著。幾年不見就這樣客氣了!”琴在旁邊插嘴說。


    於是眾人都坐下了,琴和梅並肩坐在床沿上。


    “別後我也常常想念你們。……這幾年好像是一場淒楚的夢。現在夢醒了,可是什麽也沒有,依舊是一顆空虛的心。”她說了,接著自己又更正道:“其實現在還是在夢中,不知道要到什麽時候才是真正夢醒?我自己是值不得惋惜的。所不安的,是拖累了我母親。”


    “大姨媽還好嗎?”覺民客氣地問了一句。


    “我母親很好,多謝你。二姨媽好嗎?幾年不見了,”梅笑了笑親切地說。


    “媽很好,她常常想念你,”覺慧接下去說。


    “多謝二姨媽,我隻怕我再見不到她了,”梅帶點感傷地說,她略微埋下頭去。


    “梅姐,你這樣悲觀,真不該。你還很年輕,日後還有幸福,未來的事情哪個能夠預先知道?你就盡說這些喪氣話!”琴撫著梅的肩頭說;“現在時代不同了。說不定它會給你帶來幸福。……”她又帶笑地把嘴放在梅的耳邊低聲說了兩三句話。


    梅的眉毛稍微鬆開一些,一道微光掠過她的臉。她看了琴一眼,伸手把右邊垂下來的發鬢挑了上去。她的臉又被一種陰暗的顏色籠罩了。她對琴淒涼地笑了笑,然後說:


    “三表弟方才說過環境有關係,我覺得很有意思。我們的境遇不同。我趕不上時代了。我一生隻是讓命運在擺布,自己不能作一點主。我哪兒還有幸福呢?”梅說著又把琴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捏住,偏了頭看看琴,稱讚道:“琴妹,你真值得人羨慕!你有膽量,你有能力,你不會像我這樣。”


    琴聽了梅的真心讚歎的話,雖然感到片刻的欣慰,但是這好像一股微風,吹過去就不回來了,留下的隻是淒楚的微笑。這淒楚的微笑是某一些女子對付無法解決的問題的一種方法,雖然是被讚為“有膽量,有能力”的琴,有時也不免求助於它。


    “梅表姐,雖然環境的關係很大,但環境也是人造的。我們又何嚐不可以改變環境?人無論如何應該跟環境奮鬥。能夠征服環境,就可以把幸福給自己爭回來,”覺慧熱烈地說了這些話,但是他還覺得有很多的話不曾吐出來。


    覺民看見梅的這些舉動,起了種種的感想。他又是悲哀,又是滿意,又是驚懼,又是憐憫,這不僅是為了梅,也為了琴,而且也為了他自己。但是他看見琴的笑臉,又漸漸地恢複了平靜的心境,他甚至找到話來安慰梅道:“你近幾年來境遇不好,所以動輒生悲。再過幾年,境遇一定會變更,你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其實琴妹的環境跟你的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你不過多了那一樁親事,就好比多做了一個噩夢。世界本來隻有一個,你從悲觀方麵看,所以多愁善感;琴妹從樂觀方麵看,便覺得一切都可為了。”


    “梅表姐,我勸你有空多看看新書,好在琴姐家裏有,”覺慧說,他以為新書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


    梅微微地笑了笑,她並不馬上答話,隻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們。他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忽然收斂了眼光,把眼睛望著燈火,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要說話,但是又忍住了,好像胸裏藏著許多話卻無法說出來。她默默地咬著下嘴唇皮。過了一會兒,她才點一下頭,說:“多謝你們,不過你們的意思雖好,於我卻沒有用。像我這樣的人,讀新書又有什麽好處?”她又閉上嘴,停一會兒,再說:“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不管時代如何改變,我的境遇是不會改變的。”


    覺民覺得再沒有話可說了,他知道她的話是對的。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她嫁過人,大哥又有了嫂嫂。即使時代怎樣改變,它又如何能夠把他們兩個人結合在一起呢?況且兩個人的母親已經成了仇人。這時候連覺慧也有點明白並不是一切的問題都可以由書本解決的了。


    大家都在肚子裏找尋適當的話,倒是梅又開口了:“我剛才在琴妹這兒看見這幾本《新青年》,”她說著把眼睛向桌上望了望,那幾本暗黃色封麵的十六開本的雜誌疊在床前那張條桌上。“自然有些地方我不懂,不過懂得的也有。那些議論也有好的,因為我受過害了,所以知道。然而我讀這些書,我隻有心裏難受。這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裏的一切跟我的環境完全不同。我也許羨慕這一切。可是我又明白我自己做不到。所以讀了這些書,猶如一個乞丐站在富家花園牆外聽見裏麵的歡笑聲,或是走過飯館門口,聞著裏麵的肉香飯香,心裏不知道如何的難受!”她說到這裏,額上那一條皺紋越發顯著了。她從懷裏摸出一方手帕,掩住嘴咳了幾聲嗽,過後又帶著苦笑說:“近來常常咳嗽,夜裏往往失眠,心裏總是痛。”


    “梅姐,你把過去的事情忘了罷。不要拿它折磨你自己。你要好好愛惜你的身體,便是我們看見你這個樣子,也覺得心疼,”琴偎著梅幾乎要流淚地說。


    梅回過頭對著琴微微地一笑,點了點頭,表示感激。但是她依舊淒涼地說:“琴妹,我的性情你是知道的。過去的事好像已經刻印在心上了。你還不明白我怎樣在過日子。我跟你差不多,家裏除了我們母女外,我隻比你多一個小弟弟,他整天預備功課要考學堂。我母親一天忙的不是打牌就是拜客。我一個人在房裏,翻幾本詩詞來讀。連一個跟我談話、聽我訴苦的人也找不到。我看見花落要流淚,看見月缺也會傷心。這一切都給我喚起許多痛苦的回憶。在宜賓我從趙家回來跟著我母親住了將近一年。我的窗前有一株梧桐樹,我初去的時候,樹上剛發新芽,葉子一天天多起來,漸漸到了綠葉成蔭。誰知一到秋天,樹葉就一片片變成了黃色,隨風飄落。到我們回省的時候,就隻剩下枯枝了。我想這倒跟我相像,我已經過了綠葉成蔭的時節,現在走上飄落的路了。……大前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我在床上翻來複去,總是睡不著。雨點敲著瓦,敲著窗,響個不停。燈光昏暗暗的。我想了兩句詩:‘往事依稀渾似夢,都隨風雨到心頭。’你想,這情景怎不叫人傷感!……你們都有明天,我哪兒還有明天呢?我隻有昨天。昨天的事固然很使人傷痛,但是隻有它可以安慰我。”她說到這裏猝然改變了語調,向覺民弟兄問道:“大表哥現在還好嗎?”


    覺民弟兄正在注意地聽她說話,而且十分感動,忽然聽見這句意外的問語,似乎不懂她的意思,馬上答不出來,後來還是覺慧口快,短短地答道:“他還好,他說他已經看見過你。”他的這句話隻有梅一個人明白,琴和覺民都驚訝地看他。“真的,我們已經遇見了。我一見就認得他。他比從前老了一點。他也許會怨我,我不理他,卻避開了。我很想看見他,我又怕看見他,一則怕給他喚起往事,二則怕引起我自己傷心,三則我母親又在那兒。……剛才他還到這兒來過。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我不敢在門縫裏張他一眼,隻有等他走的時候,我才偷偷地看了看他的背影。”


    覺慧連聲說著“他不會的”,這隻是在答複她的那句“他也許會怨我”。


    琴看見梅提到往事要傷心,便勸道:“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你到我這兒來耍,本來是怕你在年節裏容易傷感,特地請你到我家來散散心,誰知反而給你喚起更多的往事,隻怪我不該引他們進來跟你見麵。”


    梅的悲哀漸漸地減少了。她雖然還微微地皺著眉頭,但是臉上已經沒有陰暗的顏色,她甚至帶笑地說:“不要緊,談了這許多話,心裏倒爽快了些。平時在家裏連一個跟我談話的人也沒有。而且談起從前的事情,我倒高興多了。”於是她又用親切的語調向覺民弟兄絮絮地詢問他們的大哥和嫂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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