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民和覺慧從張家出來,已經過了十一點鍾,街上還很熱鬧。他們走在街心,踏著石板路,看著兩旁燈燭輝煌的店鋪和酒館,覺得心裏輕鬆許多,剛才的事情好像隻是一個淒楚的夢。


    在路上他們並不交淡,隻是默默地大步急走,想早些趕回家去。


    他們離家不遠了,剛走過十字路口,一個黑影迎麵走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著,埋著頭過去了,並不看他們一眼。


    “這不是劍雲嗎?”覺慧驚訝地對覺民說。覺慧回過頭叫了一聲:“劍雲!”


    那個人止了步,也抬起頭掉過眼光來看,見是他們,便走過來,驚喜地說:“是你們?”


    他們麵對麵地站在街心,覺慧問劍雲道:“你到哪兒去?”劍雲無可如何地笑了笑,然後說:“我不過在街上散散步。一個人在家裏悶得很,所以出來走走。想到你們府上‘辭歲’去,又怕……”他不把話說完就突然閉了嘴。


    在這樣的佳節,這種話未免來得不尋常。但是覺民弟兄也就了解了。在他伯父的那個零落的家裏,他什麽時候可以不感到寂寞呢?


    覺慧拉著劍雲的袖子說:“為什麽不到我們家裏去?你現在就跟我們一路去。你可以在我們家裏住幾天。琴姐後天也要來住。”


    劍雲聽到琴的名字,他的瘦長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答應一聲“也好”,便跟著他們走了。


    三個年輕人走入那條清靜的街道,踏過鞭炮的殘骸,進了門前有一對石獅子、簷下燃著一對紅紙燈籠的高公館。


    門房的幾扇門完全開著,在暗淡的燈光下,仆人和轎夫們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袁成站在門外,悠閑地吸著一袋葉子煙,看見他們進來,帶著笑聲,招呼一句:“二少爺,三少爺,你們回來了。”


    覺民弟兄走進裏麵。堂屋的正門大開,在明亮的燈光下也有許多人圍著一張桌子吆喝地擲骰子,男的女的圍做一堆。他們看見他們的叔父那一代人差不多全在堂屋裏。鬧得最起勁的是五叔克定和四嬸王氏。


    他們陪著劍雲向堂屋走去。銀錢的撞擊聲和骰子在碗裏滾動的聲音不調和地送進了他們的耳裏,中間還夾雜著眾人的談笑聲和叫喚聲。


    他們還不曾走上堂屋前的石階,就看見克定帶笑帶喊地跑出堂屋來。克定看見劍雲,便站住招呼了一聲,問了兩三句話。劍雲也向他請了安,接著他又進去給眾人行了禮。克定便邀請劍雲參加賭博,劍雲推辭幾句,也就加入了。骰子聲繼續響著,銀錢也繼續飛來飛去。覺民早已回屋去了。覺慧很想拉住劍雲,叫他不要加入。然而他看見劍雲自己願意,而且當著許多長輩的麵他也不便多說話,便退出了堂屋,心裏很不快活,想著:“倒是我給你們拉了一個角來了。”


    覺慧走過覺新的窗下聽見屋裏的麻將牌聲,便回轉身從過道走進覺新的房間,看瑞玨們打牌,過了一會兒他才回到自己的屋裏去。


    覺民正俯在方桌上寫字,看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筆,把日記本闔上,掉頭望著他笑。


    “有什麽秘密話不可以給人看?”覺慧嘲笑地說,隨便在桌上取了一本英文書,捧著它躺在床上高聲讀起來。


    “大除夕還讀什麽書?真討厭!”覺慧的聲音攪亂了覺民的心,使他不能夠平靜地寫下去,他抱怨道。


    “好,讓你一個人去寫罷!”覺慧從床上起來,把書放在桌上賭氣般地走了出去。


    他跨出門檻,堂屋裏的骰子聲,銀錢聲,談笑聲,像風一樣朝他的臉吹過來。他站在石階上看著人們在動,在笑,在叫,像演戲一樣。


    他突然感到寂寞。這一切似乎都跟他隔得遠遠的。他被冷氣包圍著,被一種莫名的憂鬱壓迫著。沒有一個人同情他,關心他。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裏他好像是完全孤立的。對於這個奇怪的環境,他愈加不了解了。這個謎的確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能解開的。許多次的除夕的景象,次第在他的心裏出現。在那些時候,他快活地歡笑,他忘掉一切地歡笑,他和兄弟姊妹們一塊兒打牌,擲骰或者作別種遊戲。他並不曾感到孤寂。然而如今他卻改變了。他一個人站在黑暗中看別人笑、樂,他好像活在另一個世界裏麵一樣。


    “究竟是人變了,還是環境變了?”他這樣問自己,他也不能夠明確地回答。不過他覺得自己跟這個大家庭一天一天地向著兩條背馳的路上走了,而同時黃媽所說的“清水渾水”的話,又刺痛他的心。


    為了鎮靜他的紛亂的心,他便走下石階,信步在那些沒有阻攔的路上閑走。


    他又進了過道,轉到了裏麵。談笑聲離他漸漸地遠了。他止了步,忽然發覺自己在淑華的窗下,對麵燈光輝耀的是四叔克安的住房,中間隔了一個天井,天井裏有一個紫藤花架。他便在窗下那把靠背椅上坐下來,茫然地望著斜對角的廚房。廚房門口有幾個女傭走動。


    淑華的房裏有人在說話,聲音很低,但是他聽得出來這是很熟悉的聲音。


    “聽說要在我們兩個裏頭挑一個,……”說話的是三房的婢女婉兒,一個長長臉、生得還秀氣的少女,她比鳴鳳大一歲,說話比較快。


    這句話來得很突然,便引起了覺慧的注意。他好像知道有什麽不尋常的話在後麵似的,屏住呼吸靜靜地聽著。


    “不消說會挑到你,你比我年紀大些,”鳴鳳說著,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倒笑我,真沒有良心!”婉兒氣憤地說。


    “好福氣,我給你道喜,你還怪我沒有良心?”鳴鳳依舊帶笑說。


    “哪個高興給人家做小老婆!”婉兒更氣了,聲音裏充滿了苦惱。


    “做小老婆也不錯,你看老太爺的陳姨太……”鳴鳳又說。


    “好,你嘴硬!你看著罷,將來究竟挑到哪一個。不是我就是你,你不一定就跑得掉,”婉兒急得沒有辦法,便賭氣地冷笑道。


    覺慧幾乎要叫出聲來,但是他連忙忍住,更注意地聽下去,要聽鳴鳳怎樣回答。


    鳴鳳不作聲了,她似乎覺得這件事不是好玩的了。她沉默著,過了一些時候,房裏掛鍾的鍾擺有規律地慢慢擺動。覺慧不能忍耐了,但是他又不願意走開。


    “倘若當真挑到我,我怎麽樣辦?”鳴鳳在房裏絕望地說。


    “那也隻有去,隻怪我們命不好,”婉兒苦惱地接口道。


    “不能,不能。我不能去。我不能去!我寧死也不給那個老頭子做小老婆!”她痛苦地爭辯道,仿佛這就要成為事實。她的聲音透出窗外,悲哀而顫抖。


    “不要緊,我們還可以商量出一個辦法,到那時候我們還可以求太太幫忙。其實這種話也不見得是真的。說不定人家故意編出來嚇我們,”婉兒聽見鳴鳳的這些話,氣也平了,便低聲安慰她,同時似乎還在想自己的命運。


    覺慧仍然坐在窗下靠背椅上,動也不動一下,他忘了夜的早遲,也忘了是在除夕,廚房裏兩三個女傭在跟廚子說笑。對麵四叔住房的窗下,不時有女傭端著碗碟經過。她們匆忙地走著,並不看他一眼。廚房裏的談笑聲粗魯地傳過來。“我看起來,你近來好像心上有了人,是不是?”婉兒用更低的聲音問鳴鳳道,聲音很溫和,比她平時說話慢了些。


    鳴鳳並不回答。婉兒更委婉地低聲追問:“你是不是心上有了人?我看你近來的舉動有點奇怪。為什麽不對我說真話?我不會告訴別人。我好比你的姐姐,你有什麽話不可以對我說?”


    鳴鳳半害羞地在婉兒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覺慧雖然注意地傾聽,但是聽不出她說些什麽。


    “是哪個?告訴我!”婉兒帶笑地低聲問。覺慧大吃一驚。他焦急地等待著鳴鳳的回答。


    “不告訴你,”這是鳴鳳的微微顫動的聲音。


    “高二爺嗎?”婉兒尋根究底地追問。覺慧知道她指的是五房的年輕仆人高忠,便噓了一口氣,心上那塊石頭去掉了。“他?呸!哪個才愛他?他好像看上了你,你不認賬,還要賴別人!”鳴鳳噗嗤笑了。


    “人家好心問你,你倒說這種話!真正豈有此理!”婉兒不依道。“你能說高忠就沒有看中你嗎?”


    “好姐姐,不要吵架了。我們講正經話罷,”鳴鳳笑著求饒道。接著她又放低聲音說:


    “你不會曉得的,我不說。隻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提起“他”字,她似乎找到了庇護她的力量,她不再害怕了,她的話變成了快樂的低語。她在純潔的愛情裏找到了忘我的快樂。她們兩人的談話聲愈來愈低,後來成了更低微的耳語,有時還夾雜了笑聲。覺慧在外麵注意地傾聽,也不能夠聽完全,不過他知道是婉兒在述說她的心事。她們正在說話間前麵房裏有人在叫:“婉兒!”是三房的女傭王嫂的聲音。婉兒並不答應,讓她在外麵叫了一些時候,自己隻顧跟鳴鳳說話。後來叫聲近了,好像叫的人要走進房間來似的。婉兒便住了口,站起來,抱怨道:“一天總是喊來喊去,連過年過節也沒有空閑時候。”她說完便往外麵走了。


    屋裏剩下了鳴鳳一個人。她默默地坐著,沒有一點響動。覺慧站起來,跪在椅子上,把臉貼在紙窗上麵,把窗紙輕輕地弄破了一塊,往裏麵窺去。他看見鳴鳳坐在書桌前麵的藤椅上,兩肘壓住桌子,兩手托著臉頰,右手的小指銜在口裏。她呆呆地望著燈盤上纏了柏枝和長生果的錫燈盞出神。“不曉得以後究竟怎樣?”她忽然歎口氣,說了這句話,然後把頭埋下去。俯在桌子上。


    覺慧忘了自己地把手指放在窗戶中間那塊小玻璃上輕輕敲了幾下。沒有應聲。他又較重地敲了兩下,低聲喚著:“鳴鳳,鳴鳳。”


    鳴鳳在屋裏抬起頭吃驚地向四麵張望,她看不見什麽,便歎息道:“剛剛睡著就做起夢來了。好像有人在喊我。”於是她懶洋洋地撐著桌子立起來,讓燈光把她的早熟的少女的影子投在帳子上。


    覺慧在外麵敲得更急了,他接連喚了幾聲。


    鳴鳳才注意到聲音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她連忙走到那把靠窗的椅子跟前,斜跪在椅子上麵,半個身子靠著桌子,問:


    “是哪個?”


    “是我,”覺慧答道,聲音依舊很低,“快把窗簾揭開,我有話問你。”


    “是你?三少爺!”鳴鳳驚訝地認出來這是什麽人的聲音。


    她把那幅畫著花卉的紙窗簾卷起來,正看見覺慧的帶著緊張表情的臉貼在玻璃上麵,不覺吃驚地問道:“有什麽事?”


    “我聽見你們剛才的談話……”覺慧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打斷了。她變了臉色急急地說:“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嗎?我們是說著玩的。”


    “說著玩的?你不要騙我。假使有一天人家當真把你選去了,又怎麽辦?”覺慧激動地說。


    鳴鳳癡癡地望著他,半晌不說話,忽然眼裏淌下淚來,她也不去揩它們,卻把心一橫,十分堅決地答道:“我不去!我決不去跟別人。我向你賭咒!”


    他連忙把手貼在玻璃上麵,做出掩住她的嘴的樣子,一麵說:“我相信你,我不要你賭咒。”


    忽然她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在裏麵敲著玻璃,急急地央求道:“三少爺,請你快走,你在這兒給人看見不好。”“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說了我才走,”他固執地說。


    “好,我說。我說了,你就走,我的好少爺,”她驚惶地急急地說。


    覺慧在外麵點了點頭。


    “說是馮老太爺要討姨太太,馮老太太也到我們公館裏頭來過,她說,我們公館裏的丫頭都長得不錯,向老太爺要一個。聽說老太爺想在大房同三房的丫頭中間挑一個送去。婉兒從三太太那兒聽到一點風聲,她就來告訴我。若問我們的主意,你剛才已經聽見了。……好少爺,請你快走,免得讓人看見。”說到這裏她猝然放下了窗簾,任憑覺慧在外麵怎樣敲玻璃喚她,她也不肯把紙窗簾卷起來。


    覺慧沒有辦法,便下了椅子,在階上站了一會兒。他想著許多事情,兩眼望著廚房,但是他並沒有看見什麽。


    這時候在房裏,鳴鳳還跪在椅子上,她沒有聽見什麽聲音,以為覺慧已經去了,便偷偷地把紙窗簾卷起半幅。她看見他還立在那裏,她很感動,連忙把紙窗簾放下,用手揉了揉自己的兩隻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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