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顧容與來說,七月勉勉強強算個多事之秋,因著六月裏京郊一場大火,京城裏的百姓很是惶惶,五城兵馬司和九門提督手下都多了些安全上的排查,到了七月初,又是霽雪公主大婚,這轎子怎麽走,嫁妝怎麽曬,又是一堆大麻煩,甚至於觀禮的人忒多了些,妨礙了道路上的順暢,也不是沒有的。這事情一多,太監不急皇帝也是要急的,皇帝都急了,宮裏亂成一團也自然是理所應當了,而這難免就波及到了這群學士館修書的了。


    老先生們是不顧及這些人日日披星戴月來來回回的,一麵催著他們修書,一麵卻是考校他們這京中亂象該如何整治、公主大婚與國有何利弊,要他們說個子午卯酉出來,這還不能亂說,眼看著就要到月底考評授官了,誰敢得罪這些老大人呢?這些學士,隻好一個個苦哈哈的,要做的不用做的都做得幹淨漂亮,一麵恭恭敬敬的把事情辦周到,一麵在心裏罵了老先生好幾個來回,連帶著太醫院的禦醫跑那幾位老先生家,都勤快了些。


    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顧容與也想好好寫封信給言賢弟抱怨抱怨,可他鬼使神差般想到之前言醴以為他春闈落了榜,信中極盡安慰之能,竟有幾分不想告訴對方自己實則已經中了探花做了官,最要緊的一條,若是對方知道自己是探花郎,便也知道自己與他來往用的是假名了。


    可若不講這些無聊的官事,自己的生活竟然乏善可陳至無話可寫,歸根結底,還是太過忙碌了些。


    不過燕嘉夕可不忙,卻也沒什麽時間給他寫信,倒不是因為忘了還有這麽個筆友,而是因為西葵和南糖管的太嚴了。


    當日燕嘉夕在燕聆雪的照看下,算是有驚無險的度過了最為要緊的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回了宮裏,隻來得及交代老莫仔細查下去那支箭的來曆。


    打回宮起,燕嘉夕就過上了名為“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實為被自己的兩個貼身侍女看得死死的生活,三餐都是藥膳也就罷了,瓜子也因為不健康被迫戒斷,別說寫信,就連喝水,平日裏都是西葵和南糖照顧著她來。燕嘉夕多次口頭抗議自己並沒喪失行動能力,可每一次都被西葵和南糖聯手鎮壓,連燕聆雪和夢羽微都不肯幫她:前者親自斷定她的身體情況不宜多思多動,宜靜養,後者作為一個孕婦,母性大發的建議燕嘉夕遵從醫囑好好養生,於是直到燕聆雪大婚,燕嘉夕才完成了受傷以來第一次出宮。


    燕聆雪大婚自然是熱鬧非比尋常的,不說燕皓晨為了扮演好一個對大將軍賞識愛護有加的君王而給葉承煜又加了多少賞賜,就隻長公主出嫁本身的儀仗,就足夠撐起這個七月玉京最大的話題了,何況這一天還是七夕,晚上本就聲勢浩大的乞巧這一下子成了宮裏貴人與民同樂的現場,如何不叫人多說幾句。


    百姓經過四月的流言蜚語本以為霽雪公主會和葉將軍從此一刀兩斷,和話本子裏似的鬧什麽“死生不複相見”,卻不想自己家四月新買的米還沒吃完,公主殿下就不計前嫌的出嫁了,便是燕嘉夕,又如何不覺得這當中實在詭異呢?


    “皇姐,你是如何對這些事情又不在意了的呢?”


    在葉府陪著拜過堂的燕聆雪,燕嘉夕還是沒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問了出來。


    “左不過日子長著,就這樣唄,總是要嫁出去的,不是他,還有更好的人選麽。”


    燕聆雪很是無所謂的說著,話裏話外都是將就兩個字,燕嘉夕雖一麵覺得不值,可一麵又沒什麽更好的法子,竟真正是“左不過”三個字了,隻好別過這茬不提,心裏卻直犯嘀咕。


    等從葉府回來又過了幾日,燕嘉夕才終於有了機會給顧容與寫信,來問出自己像星星一樣多的迷惑。


    “時兄,久無音訊,不知近來可好?


    “醴此間事已了,然鴻城秋涼更甚玉京,動身之日約在九月後,盼時兄冬時仍在玉京,可與對酌。


    “此行之所為有二,一者乃是亡母生祭,二者乃是家姐出門,其間有一二事不解,時兄年長我幾歲,閱曆更為豐富,不知可願答疑解惑,我貿然先在此多嘴問上幾句,盼時兄勿要見怪。


    “家姐長我兩歲,許的正是與她青梅竹馬的一戶人家,這男方原也與家姐兩情相悅,可婚期將近時,男方上門悔婚,說是要另娶她人,教家姐好生難過,後來男方又說是誤會,說是被奸人所惑,並非對家姐無情,這便又定了婚期。


    “家姐原本是極氣極不願再嫁的,如今卻改了主意嫁了過去,我問如何不退婚另擇良婿,家姐道是左不過來日方長,似是已然冰釋前嫌,可如家姐心中已原諒那男子,為何出門之時似麵有不豫?又當真什麽左不過來日方長?


    “此實屬醴難解之事,懇請時兄賜教一二。


    “另有一事並非醴之疑惑,實屬言醴心有所感。時兄之才,言醴初觀即驚為天人,春闈水深事雜,時兄竟未登科,實屬罕見,學而優則仕,乃濟萬民,興社稷,天下之大,越地之民需振社稷,我柔然亦是如此,時兄可有意同柔然學子一試政觀?秋闈將近,時兄如有意,醴可全心安排,時兄若無心,醴亦絕不勉強。


    “紙短情長,不禁贅言,盼君萬安,小弟言醴再拜。”


    燕嘉夕自然是不知道顧容與已經考中了進士的,她想著小白臉筆友是個很有政治抱負的人,吊死在一棵樹上有點委屈,倒不如把他送去柔然做個官,想來也會是個好官,可被學士館的後院的梁上瓦困擾得生不如死的顧容與,短期內想來是沒機會去柔然的了。


    學士館的後院,是越國的老祖宗打江山時搜刮的藏書,原是有許多古籍的,但這姓燕的一家子,就沒幾個是推崇文治的,幾百年過去,這書還是這麽些書,這屋子,還是這麽個屋子,多了的是黴斑點點,少了的是梁上的粗瓦片片,顧容與現下,就是在為這些粗瓦犯難。


    學士館的位置,在上書房的後麵,要是想出宮,得先從前頭的上書房過去,上書房是宮裏主子們年少求學的地方,自然是極舒適極富貴的,可一年到頭在宮裏修繕的費用統共是不變的,上書房修好了,學士館勉強能見人也就不錯了,那藏書的後院,又哪裏有人管著?顧容與本來也是不想管,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就是塊燙手山芋,誰碰誰倒黴,可王端老大人說了,今年後院的瓦漏得太不像樣,怎麽也得去找人修理修理,不然秋雨季一到,這滿院藏書,就不隻是黴斑點點了,十本有九本就都得折在這了。


    顧容與還記得自己上次用木雀“坑害”了這位老大人的事情,本來是心有餘戚焉地站在人群後頭,結果不知道怎麽的,王端先是誇了他最近修書的活做的不錯,然後就安排他去找禦前禁衛來幫忙了。顧容與哪敢回絕,隻好一路和小黃門打聽著跑到了禁衛軍值班的鑾儀衛。


    “來者何人?”


    兩個膚色黝黑的侍衛持長槍站在鑾儀衛門口,一見顧容與,皆是伸出了手中長槍,攔住了來人。


    顧容與連忙一揖,心說秀才遇上兵,這萬一說不清,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二位大人,在下是學士館修書的學士,學士館藏書的地方屋頂漏了大洞,還勞煩二位大人與在下行個方便。”


    兩個侍衛聞言頷首,其中一個侍衛收了槍,扭身進門去了,另一個雖未收槍,神情卻和善了些。


    “不知學士是哪一位?”


    過了約一盞茶的時間,留在門口的侍衛見同伴久久未歸,倒是和顧容與開始搭訕了,顧容與自己也學了些功夫,並沒有什麽文臣武將兩相輕的想法,便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順帶著打聽出來這位侍衛名叫宮廉,而另一位侍衛久久未歸,八成是禁軍頭子葉承熠今兒個有些雜事,還沒抽出手來管這事。


    “宮老四,我聽見你又嘀咕我了!”


    這說曹操曹操就到,顧容與卻見一個膚色偏黑的少年從門裏走出,一身亮色盔甲虎虎生威,這人聲音洪亮,動作裏又很有力量感,話裏帶了七分調笑三分熟稔,想來就是宮廉口中的禁軍頭子葉承熠了。


    顧容與上前一步本想說明來意,葉承熠卻揮了揮手,直接命令了下去。


    “宮老四,你帶一個小隊,去內務府要些粗瓦,就說是我要用,然後送去學士館。我與這位學士一同先去學士館看看情況,這位學士如何稱呼?”


    顧容與這會才抱拳說道“在下顧容與,多謝葉統領相助。”


    葉承熠見這人抱拳而非作揖,倒是有幾分刮目相看,大越盛武,文武相輕總是有的,這人看著是個儒生,卻也有幾分行伍的爽朗,很是有趣。


    顧容與哪裏知道就是這一抱拳,日後叫他討了不少好處,也隻是帶著葉承熠去了學士館,路上二人不免交談幾句,言談之間倒很是投機。


    修整學士館並不怎麽費時,老大人們總說禁衛軍個個眼睛長在天上,把這事情想得太複雜,葉承熠非但很有耐心的在這監工,還說著舉手之勞幫忙把學士館前院修書的地方也換了新瓦,老大人們看見修繕一新的學士館,激動得差點又要請太醫。


    顧容與因著幫工,在這短短幾日裏和葉承熠、宮廉都有了個不錯的交情,還和宮廉約了下次一起出去喝酒。


    燕嘉夕的信和宮中有位昭儀娘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同傳到了顧容與這,前者叫他喜不自勝,後者對於燕嘉夕還有這越宮中的更多人,這可算是個大事情了,不過對顧容與而言,隻能算是茶餘飯後的一點笑談,和回信本身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麽。


    顧容與閑時太少,晚上回了家總是倒頭便睡,隻好趁著在學士館修書時忙裏偷閑的寫回信,卻不想被景暨學逮了個正著。


    “顧兄你這是給誰訴衷腸呢,嘖嘖嘖,這什麽‘子寧不嗣音’都出來了,哇,你還寫了‘輾轉難寐’,這是哪家的姑娘有這麽好的福氣啊?”


    顧容與眉頭急不可察的一皺,神色肅然,盯著景暨學,硬是把他盯老實了,再沒出聲,又自己看了一遍自己的回信。


    “阿醴惠鑒,你我久違通信,實是近來瑣事繁多,原本想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如今見你來信,知曉卿亦有諸多俗務纏身,是我冒昧了。


    “如今京中已逾白露,重陽將近,家中長輩亦無意返鄉,想來是要在京中過冬了,對酌之約不知何日可待,我常有輾轉難寐之感,唯盼卿早日歸京,一敘前緣。


    “信中所言令姐之事,我實在也有所不明,想來許是心有不甘,然則或所求本非白首一心,或另有圖謀,方得如此,情之一字,豈是三言兩語道破天機者乎?且夫人各有誌,此事非你我可擅言,待得他年今日,未嚐不能知其中玄妙,便是令姐有意而郎君無情,也並非固不能得善終,此間實不能斷言。


    “至於令堂,人固有一死,萬望節哀順變,天下之人,生如浮萍飄搖,雲翳散亂,有名垂青史之人,汲汲無名之輩,有夏花絢爛之生,秋霜寒冽之逝,得子如卿,令堂想來可謂此生無憾,卿更當為己圖謀,乃不愧對令堂。


    “春秋之事於我如浮雲,遙雖有報萬民之心,實非能造福一方之人,況遙本是越人,如何能以身效柔耶?多謝卿好意,此事萬萬勿要再提。


    “書短意長,順頌秋祺,辱蒙垂詢,略陳固陋,聊博一粲而已。”


    不讀還好,通讀下來,顧容與也出了一身冷汗,這信中敘事言情,種種用詞,若說是寫給尋常女兒家,也不突兀,可言賢弟並非尋常女兒家,這不突兀就成了最大的突兀。他提筆又塗抹了些太過出格的字句,另擇了一張雪浪箋,仔細謄抄一遍,才收起放好,好等得晚上付與信鴿,可看著被改成“言醴賢弟惠鑒”的開頭,他心裏卻有了別樣遺憾,像是這麽一改,把他的意思都改的不清不楚似的,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


    燕嘉夕一麵等著小白臉筆友的回信,一麵先收到了如期而至的當日遇刺始末的消息和意料之外的一出好戲。


    久未現身的喻濯風借著使團送上中秋賀禮的機會帶著一名點墨暗衛在殿內和燕嘉夕講之前她遇刺的事情,而西葵把著拂泓殿的宮門,燕聆雪出嫁後,每每有人來訪,西葵都仔細先查一圈。


    “弓弩都是上乘的,看上麵烙的徽章原以為是周家的,可仔細對過之後發現也隻有一點形似,我翻遍了幾個大族的家徽,都有相似之處,卻沒有一個樣的,可見這武器的主人並非是那幾戶,要麽是想借著這麽個四不像在中間挑撥,要麽……就是那幾家都摻和了進來。”


    喻濯風神情嚴肅,燕嘉夕聞言也點了點頭。


    “毒是什麽毒,那幾個人的來曆有什麽準信麽?”


    喻濯風搖了搖頭,輕聲歎氣。


    “那幾個人毫無消息,毒倒是查了出來,叫八方風雨,統共有八八六十四種配法,配法不同,效果也有差異,最要緊的是這毒的方子在柔然並不罕見,這當中有幾方原本是燒傷燙傷的敷貼,又有幾方是以毒攻毒的奇藥,要想弄清楚是從哪來的毒,太難了。”


    燕嘉夕定定的注視著喻濯風,再沒說話,喻濯風心裏本就有愧,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就隻好慌亂的退了出去,燕嘉夕看著喻濯風的身形消失在殿門口,抿了抿嘴,沒說什麽。


    這時被喻濯風帶過來的暗衛低著頭,並不敢看燕嘉夕,先開了口。


    “啟稟令主,屬下此次本有兩件事稟告,其一喻大人已和令主稟明,另一事並非屬下刻意調查,隻是前來見令主的路上無意發現。”


    燕嘉夕歪了歪頭,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個暗衛,露出了遇見好戲的眼神。


    “什麽事?”


    這名暗衛聞言像是鼓起了勇氣,抬起頭來,可還是有些畏畏縮縮。


    “令主可知玉昭儀有孕的消息?”


    燕嘉夕點了點頭,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以示繼續。


    “屬下上個月輪值入宮時,曾無意窺見,東平郡王和玉昭儀在廣元宮附近相見,二人舉止如常,也並非隻有他們二人,屬下當時便未曾在意,前日屬下入宮,又見這二人在廣元宮附近,舉止親昵,行為逾矩,光天化日,孤男寡女,便順路去了景仁宮,往琳琅殿裏窺了一窺。”


    西葵這時候送走了喻濯風,返了回來也一起湊這熱鬧,南糖見她來了,先低聲給她補上了先前錯過的部分。


    “琳琅殿裏很是有些不正經的玩意,咱們柔然和他們越國都不興用的,倒是齊國院子裏頭很喜歡這些個東西,雖然不敢說越國皇帝就是叫這些東西引到琳琅殿的,可也難免有些影響,屬下又去查了這位昭儀娘娘,原來這玉昭儀本不是玉家人,隻是個齊國女子,幼時被買進了院子裏,也上了花名,是喚作玲瓏的,不知怎得叫東平郡王挑著了,把她改頭換麵的送了過來,竟還進了宮。”


    燕嘉夕微微張開了嘴,雙唇輕翕。


    “這真是……”


    南糖側目瞥見殿外頭徘徊的鴿子,心思一轉,忙催促著暗衛把這講完,那暗衛竹筒倒豆子般的講了燕謹明與玉無暇私相授受的情景和玉無瑕宮中珍藏的幾十種常用於床第的小玩意兒,隻教燕嘉夕並著西葵南糖都漲紅了臉,這才聽命退下。


    “我當真沒想到,這位玉昭儀身上有這許多驚喜。”


    燕嘉夕喟然,走到床邊,卻見鴿子盤旋,連忙接了信拆封,一邊看還一邊“吃吃”的笑,敦促著暗衛走開的南糖則神秘一笑,深藏功與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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