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中的聚雷塔突然因故停工,也許是因為連日的大雨,造成路麵坍塌,工匠們隻得開始修複,停止對塔身的擴建。


    路麵坑坑窪窪,泥地混雜著積水,使得塔身微微歪斜,遠遠看去似乎推一下就要倒了。


    如此雨勢,在幹旱燥熱的炎國秋季,實數罕見。


    陰雨不斷,濕氣入體,丁若羽隻覺斷骨處更加酸痛。午後,來了兩名打扮成巫教弟子的雪國侍衛,帶著藥箱,裝作被請來開藥的巫醫,進入房中為她施法療傷。


    他們掌心發出金色的光,也不拆開繃帶和固定架,置於丁若羽傷處兩寸外,將那些刺燙的金芒傳入她的關節內。


    “這幾日痛感會加劇,但是三四天後就會大好。”他們施法完,隨手寫了幾份食療的方子,便起身作別。


    “會否影響日後練功?”丁若羽趕忙問。


    侍衛們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人道:“這要看你自身的體質了。”


    一直以來丁若羽都隻是受些跌打傷和皮外傷,重到手腳骨折動不了的傷還是第一次。具體情況如何還要等傷好全了試過後才知。她不再多慮,靠著床頭合上眼睛,看似假寐,實則進入了冥想。


    心底,始終有一團黑暗的深淵,看不穿,猜不透。外界的雨聲如鬼魂的悲泣,繚繞不散,讓那片混沌的黑暗愈發深沉難測,仿佛在其中遊走著無數猙獰的厲鬼。


    丁若羽睜開眼睛,薄薄的窗紙現出昏暗的天光,讓她分不清此刻是白天還是傍晚。


    侍女紫硯走了過來,幫她擦去額上的冷汗,嘀咕道:“下了這麽多天雨,還是一如既往的熱,半點也沒有降溫。”


    “今年為何會下雨呢?”丁若羽道,問出的問題聽起來毫無意義。


    紫硯卻回道:“可能天上的神仙不忍人間動蕩、連年征戰,故而落淚成雨?”


    丁若羽望著她淺淺一笑,神仙哪裏會管他們的事?天下本就分分合合,隻不過,這一次分裂,太久了些。


    比起占著地利平穩至今的西炎國,中原四國可謂混亂至極,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戰場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因征兵而荒廢了田地,淪為難民。各地流寇四起,強徒占山為王,到處是荒涼景象。


    此前去南越辦事,她們刻意避開了衝突的場地,卻還是見到許多衣不蔽體、無以度日的窮苦百姓。


    隻有等到真正天下一統的那天,這些淒涼的景象才會有所好轉。


    紫硯點上了燈,望著牆上掛著的琴,問她要不要彈。


    “不彈了,”丁若羽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拿起床頭的琴譜,遞向她道,“你教了我許久,怎麽也學不會,看來我不是這塊料。”


    紫硯掩嘴偷笑,收好琴譜,坐在床沿道:“你是出於好奇,接觸之後又提不起興趣,才一點都沒學會。”


    “可能我隻適合打打殺殺。”丁若羽頹然道。


    琴棋書畫、針織女紅,這些天全部都試過了,結果沒有一個能讓她學會。也許這輩子她都要生活在刀光劍影之中,才能發揮出自己的價值。


    她原本希望以後回到侯府能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可惜上天是公平的,偏要讓她去走另一條並不平坦的道路。


    炎國皇宮大殿內,探子的密報如雪片般飛來,全是有關近些時日薑國和東鄴的戰況。東鄴是大國,富庶繁華,素來不主張與鄰國開戰,先後被諸國占去數座城池,都是靠朝廷賠款才阻止繼續割讓土地的。近些年,見鄰國帶來的條約愈發得寸進尺,才開始訓練將士,抵禦入侵。薑國則恰恰相反,國家麵積不大人口也不算多,但崇尚全民參軍入伍,多的是上陣殺敵的勇士。這樣一來,東鄴並不占優。


    燕龍行翻閱著密報,麵上看不出是喜是憂。


    “他們兩國半斤八兩,如鷸蚌相爭,陛下不妨靜靜等候結果。”一旁伺候的廖貴妃看了一眼,奉上剛沏好的茶。


    “朕在想,薑國前線派去的大將軍周厲,他的新歡華夫人原是紅蓮殿的人。”燕龍行放下密信,接過茶來,“巫皇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


    廖貴妃見他沉了臉,不由地慌了起來道:“巫、巫皇?”


    “你慌什麽?難道你也是巫皇安插在朕身邊的暗探?”燕龍行手一鬆,茶杯摔得粉碎。


    貴妃趕忙下跪磕頭:“妾不敢,陛下要相信妾!”


    燕龍行命她退下,並下令禁足。


    這一段看似無關緊要的瑣事,很快也傳至赤雲殿中。


    “陛下如此寬仁,實乃國之典範。”離泓立在金座旁,笑著對流焰道。


    “炎國雖曆來是二皇並立,但畢竟一山不容二虎。”流焰長歎了一口氣,“他也受不了這般局麵,想要擺脫巫教的牽製了。”


    “你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離泓垂目,瞥到他腕上的串珠,停住了目光。


    流焰似是從背後察覺到他的視線,撥了撥珠子道:“從我坐上這個位置起,就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二十年前流焰登上巫皇之位,便是燕龍行為他加冕的。


    “想殺了他?”離泓又笑了起來,“現在還不是時候。”


    “除掉一個他,後麵還有他的兒子、孫子,殺不完的。”流焰難得接住了他的玩笑話。


    離泓望著他,知道他也過膩了與旁人一同站在頂端的生活。是選擇朝堂還是選擇信仰,今後的太平日子隻會越來越少。


    淒風苦雨,下得街市上空無一人。離泓撐著傘,在外麵轉了一大圈,才回到白沙殿中。


    僻靜處的一間小屋內,紫硯收拾好了桌子,正在上菜,就見他渾身濕淋淋地出現在門口,趕忙上前伺候。


    “回去歇著吧。”離泓避開她,瞧了眼門外道。


    紫硯順從地退下,他進了屋,取下架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頭發,才看向丁若羽。


    “你這樣不行,要試著走動走動。”添了碗飯,他坐在丁若羽旁邊,想要喂她。


    丁若羽一窘,小聲道:“不用,手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離泓呆呆望著她,任由她搶了碗,飛快地將飯菜都吞下肚去。


    不一會兒,丁若羽就把空碗放回了他手上,他這才回過神來。


    真是被雨淋傻了。


    “你不吃?”丁若羽冷不丁問。


    “吃過了。”


    離泓收拾好桌子,剛轉回來,又聽她開口:“紫硯告訴我,大國師無所不能,不知是否有幸能聽你彈奏一曲?”


    她指了指牆上的琴。


    “紫硯在瞎說。”離泓微微有些不自然,卻很快神色如常,淡淡道,“琴棋書畫,隻會寫字。”


    字還那麽醜……


    丁若羽本想最後掙紮一下,或許隻有對的人,才能教會她這些呢?沒想到這下好了,破滅得徹徹底底。


    “那為什麽要掛把琴?”她不甘心道。


    “他們說這琴千金難求,留在那裏正好做裝飾。”離泓也沒想到她會打琴的主意。


    財大氣粗,附庸風雅。丁若羽一時間有點難以接受。


    離泓沒再多想,結了個印,掌心泛著金色,在她受傷的手臂上捏了捏。


    丁若羽不敢打擾,待他查看完才問:“這種術法,和雪國護衛用的一樣?”


    “雪國人有一部分天族血統,這種治療術,他們當中有些人生來就會。”離泓又去試她腿上的斷骨,“隻是歲寒的人我不放心,怕他們暗中做手腳。”


    丁若羽忽覺腿上一陣刺痛,緊接著有什麽在血管裏遊過,渾身都像是輕鬆了許多,痛楚也全部消失了。


    “沒動手腳,隻是消極怠工。”離泓道,“明日即可下地走動。”


    丁若羽小幅度地動了動,果然不像之前那麽費力。她沉默片刻,才問道:“天族術法,魔族也能用麽?”


    “不能。”離泓盯著她,麵帶微笑。


    “所以你不是天龍先生所說的魔族?”丁若羽也抬起了頭回望他。


    “告訴過你,別太在意他說的話。”離泓扶她靠在床頭,慢悠悠道,“我也隻是個凡人,不過多了些修習的天分罷了。”


    看著少女靜靜睡去,離泓也起身回房。


    外間雨停了,簷上的積水仍在低落,發出深淺不一的響動。


    天空沉黑如墨,濃如無底的深淵,倒映在他眼底,反射不出一絲光線。


    他想到許多許多年前,還在天上的時候,就曾問過密羅,有沒有打破天族魔族界限、修改現有規則的法子。


    後來,他和密羅便被派去已成為一片廢墟的魔域,追捕潛逃的魔族少年離泓。


    幽冥殿內,他率先綁住了離泓,卻沒有按照天君旨意將其當場誅殺。


    他取了自己的心,換那個少年沉睡五百年,讓幽冥殿化為死靈地獄,也讓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變成了灰燼。


    他要拚盡全力試一次,不光為了改變一切,更為了他要護住的那些人。


    天幕昏沉,似鎖了他幾百年的地獄深淵。積水的地麵,亦如地獄中流淌的血液。


    “浮舟,快出來!”那日,密羅聲嘶力竭的呼喊猶在耳畔,可是他不能回頭。


    他要做的,就是成為死靈,借用離泓的身份,偷天換日、瞞天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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