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無光的鎮魔塔下,忽然亮起了燈。


    那座幾乎永遠沉寂在黑暗中的地宮終於見到了光。


    離泓點了燈後端著一隻盒子向內走去,停在一塊玉石棺前。


    棺內躺著副渾身浸泡在肉色黏液中的人體,隨著黏液中氣泡的翻滾而上下浮動,有時露出隻附著一層薄薄肌理的腳趾,有時冒起雪白的頭骨,圓溜溜的眼珠幾乎要從眼眶中滾落。


    玉石棺後,是一把石椅,用玄鐵鏈束縛著一名身上幾乎纏滿了繃帶的男子。他身上有無數隻小小的黑蟲爬動,男子時不時扭動身軀,鐵鏈碰撞聲不絕。


    “祿石太子,我來看你了。”離泓對那纏滿繃帶的男子道,隨後從盒子內取出一瓶藥粉,均勻撒入玉石棺內。


    “你想做什麽?”祿石對他的敵意仍未消去,常年被鎖在黑暗中,乍見到光,他的視力直至此刻也沒能恢複。


    玉石棺中騰起一層水霧,肉色液體降下去一截,像是在藥粉作用下漸漸蒸發凝固,重新附著在那具人體上。


    被重塑的人體,骨骼上有了肌肉,扶著玉石棺想要爬出去,被離泓一瞪,乖乖定在了棺內。


    “前段時間,我被流焰的破風箭射穿心髒,靈石也出現了裂縫,撐不下去了,隻能來這裏換一顆心。”離泓伸手,穿透玉棺內人體的胸膛,抓住那顆仍在跳動的心,望向祿石,“這再生材料雖是專門為你恢複人形準備的,但也不差一顆心。”


    祿石適應了光線,血紅的眼注視著他,看他取出心後用術法將其凍結,又在外頭裹了一層冰,封入盒子中。


    他嗓音沙啞道:“你是想問我泠善的下落,好讓他替你換心?”


    “不錯。”離泓使了個術,那失去心的人體再度倒入玉石棺中,溶化成骨頭與黏液。


    “不光是為了換心,日後你的軀體,也需找他重塑。”他擦了擦手上的血汙淡淡笑道。


    祿石將信將疑地瞧著他道:“幽冥殿外向東十裏的峽穀,是魔域舊址入口。破了那陣,會出現一片竹林,泠善便在竹林後的山洞內隱居。”


    “想求得他出手,無需診金,隻需說出一個他認為有趣的故事,再留下兩三片魔族的鱗甲……你見到他,千萬不能暴露天族身份,他隻醫魔族之人。”祿石再度補充。


    “好怪的人。”離泓點頭應了,返回時熄掉所有的燈。


    若說此刻祿石的位置是地下八層,那麽幽冥殿則處於地下十八層。鎮魔塔下的空間沒有修到那麽深,蜿蜒交錯的地道旁卻流經一條天然的暗河,帶著他來到一處深淵。


    離泓護住盒子,順著湍急的河水、洶湧傾瀉的瀑布墜入那無底深淵中。


    他身上微微泛金的風盾抵擋著飛濺的激流,帶著他來到一片混沌的世界。他在混沌中行走,身後的河水已然消失。迷霧裏,傳來亡靈的呼喚,陰森恐怖的笑聲回蕩在這片看不清任何事物的鬼域中。


    “一口氣跑下去,不要回頭看任何人,不要去想任何事,就會找到真正的出口。”他憶起當年幽冥殿內那個少年告訴他的訣竅。


    一旦停下,就會被亡靈纏上,墮入心魔之中,再也回不來。


    離泓咬了咬嘴角,苦澀一笑,閉著眼向前飛奔而去。


    混沌之中,劃過了無數張臉,有的是他曾經的親人,有的是死於他手的人,有的是他的仇人,最後,是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


    那人淺笑著,嘴唇翕動,溫柔地對他說著什麽,雙眸明淨宛如天上的星子。


    離泓以盒子尖銳的一角緊抵住刺痛的心口,拔出劍,毫不猶豫刺向了那人。


    麵前,出現些許微光,前方不遠處,便是出口。


    他跨過最後的法陣,步入一片野草清香的幽穀,才發現自己竟已是滿麵淚水。


    他癱倒在地,輕聲喘息著,麵前的空間一陣晃動,破開露出其內的一角竹林,走出名秀氣斯文的青衫少年,好奇地探頭看他,帶著不解的目光。


    離泓胡亂擦了把臉,站起身來,隨他進入竹林。


    “你是來找我的?”少年老氣橫秋地笑了笑道,“你知道我的規矩吧?既然第一次來,我也不為難你,你就說說看你方才為什麽會哭成那樣。”


    “我這種人,不能哭麽?”離泓反問道。


    那少年頓住身形,扭過頭衝他吐了吐舌道:“能哭,但是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大男人哭得如你這般……梨花帶雨。”


    他刻意停了一下,似在擔心對方不高興,卻仍忍不住說出了那個詞。


    “好,我告訴你。”離泓將盒子遞給他,兩人一同走進那簡陋的山洞中。


    “痛失所愛。”他提劍劃傷了手背,傷口處生出幾塊小小的鱗片,被順手削下,落在那少年泠善乖巧伸過來對接的銀盤中。


    “怎麽個失法?”泠善可能一個人在山洞裏憋久了,忍不住刨根問底。


    “就這樣,”離泓提劍淩空一刺,慘笑道,“死在了我劍下。”


    “有意思。”泠善開了盒子,看到裏頭的心髒,再瞧瞧眼前之人,立刻明白了對方想要換心。


    他理了理洞內破舊卻幹淨的草席,示意離泓躺下,一個禁製讓其失去了意識。


    隨後,泠善拆開他衣衫,淨了手,用刀細細地劃開他心口的皮肉。


    破損的心髒中央,藏著一顆多出幾絲裂隙的綠晶石。


    “冰靈石?”泠善平靜的目光忽然變了,取出那塊晶石,放入一隻盛了大半油狀液體的壇子中。


    淺紅的液體泛著黑紫色光芒,不出一炷香的時間,晶石上的裂隙已恢複如初。


    泠善將其固定在新的心髒中,又將心裝進離泓的胸腔。


    “你沒有多少時間可活了。”待他醒後,泠善便毫不隱瞞道,“你這副軀殼移植的次數太多,早已不堪重負,血中還含有劇毒……要不是有靈石撐著,你已經魂飛魄散了。”


    “我隻想再撐一兩年。”離泓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似早已知道自己的情況。


    “最多一年。”泠善坐在蒲團上,從牆角拿了根削去了根葉的甘蔗,一掰兩段,扔了一半給離泓,“你之前,都是自己給自己改造麽?”


    離泓接住那一半甘蔗,在手中轉了轉,放在了草席邊道:“除了我自己,別人都不敢。”


    泠善哢嚓哢嚓啃著甘蔗,不一會兒吐了一地碎渣,含含糊糊道:“我也想過給自己改造,可惜膽子小,隻得躲在此處,不容易被人發現,安全。”


    他指了指離泓道:“你怎麽不吃?魔族嗜甜,這玩意兒最能補充能量了。”


    “我……不餓。”離泓歎了口氣,將半截甘蔗扔了回去。


    “因為膽子小,戰力低下,我從來不敢走出魔域,所以特別孤寂。”泠善接著又啃了起來,“每次有人來求醫,都想聽他們聊一聊外邊的事兒。這一百多年,居然隻來了你一個,連祿石太子都不來看我了……”


    “你會再見到他的。”離泓笑著安慰他,“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帶你去見他。”


    泠善放下甘蔗,眼中充滿了期待。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算是預定下次祿石太子的治療。”離泓站起身,緩步走到洞口,稍微舒展了一下冰冷僵硬的肢體。


    泠善坐在他身後,聽他說起往事。


    “一百年前,祿石太子尚未出魔域,去了幽冥殿,想要解救一個人。半途中,遇到了天族同樣聞訊趕來,去找尋自己親人的霓裳公主。”


    祿石與霓裳在寂靜的峽穀中大打出手,雙雙掛彩動彈不得,僵持了三日後見無人救援,便放下種族的仇恨互相幫著包紮傷口,成了一對朋友。


    霓裳是天族最美麗的公主,敢愛敢恨、天真爛漫,卻與神官歲寒有著婚約。此番墜入魔界,遇見了同樣不諳世事的祿石,立刻將其引為知己。


    兩人傷好後,一同來到幽冥殿外,打算齊心協力破除邪法封印。沒想到,那封印太過強大,更含有一種未解的符文,將兩人再次重創。


    二人見破陣無果,又不忍即刻分別,一同去了凡世,想要將大好風光都看一遍再回各自的領地。


    他們扮成了凡人模樣,到處遊山玩水、無話不談,度過了一段逍遙自在的時光。


    後來,他們途徑極北雪原,撞見了帶著神兵靜候於此的歲寒。


    祿石不過是魔族中初出茅廬的小輩,雖有天分,但畢竟經驗淺薄,遠不及歲寒,被他打出了魔族原形。霓裳也被強製帶回天宮,經天運閣的審判,欲抹除她的記憶並罰入下界。


    祿石不死心想要救霓裳,回到魔族,在亡靈陣法前見到了完好地走出來的浮舟。


    他們衝上天梯,摧毀冰牢,霓裳早已被刑罰折磨得奄奄一息。浮舟去了趟天宮,想找天君求情,卻被當成魔族妖物,天族兵將一擁而上,要將其撕成碎片。


    當他再回到與祿石約定好的見麵地點時,霓裳隻剩下最後一縷魂魄。浮舟忍痛施法,將其存於神器中,流入凡界,正巧碰見率領追兵趕來的歲寒。


    目睹了這一切,歲寒暴怒,同他與祿石廝殺起來。


    浮舟拚盡最後的法力,將瀕死的祿石帶回凡界,而歲寒也被貶入下界,來到了天族的流放地雪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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