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索著爬起身來,丁若羽試探地向前走去,四周空無一物,連走路的腳步聲都消失了。


    她叫了一下,很明顯感覺到自己發出了聲,卻什麽也聽不見。


    無邊無際的孤獨如潮濕的夜霧,她不知走了多久,那些幻象竟遲遲不肯出現。


    這片幻境,會以自身心靈深處最恐懼的形式出現,隨時更換內容。她感覺自己被這片死寂迫得有些急躁,猜想這是當前她最不願維持的狀態,終於強行控製著冷靜了下來。


    不去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這樣向前走,直到那抹白光出現。


    白光果然出現了。


    紛紛揚揚的夜雪,東鄴太京的莊子……一切都與方才所經曆的幻境一模一樣。


    “全都是假的,不要信……”丁若羽暗暗對自己道,步伐堅定地向記憶中的院門走去。


    交錯的劍光,冰冷的雪光,打鬥聲也漸漸變得清晰。她步入院內,看到徐氏蒼白的容顏與渾身的傷口。床頭,原本應該舉著匕首幫母親刺傷了一名殺手的自己卻不見了。


    徐氏漸漸不支倒地時,小屋半掩著的門終於被推開。


    一名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如閑庭信步般緩緩走來,做了個停下的手勢。


    “怎會是你……”她看到徐氏難以置信的眼神,被刺客們壓跪在地,緊緊控製著無法掙紮。


    白衣少年笑起來似春風般柔和,雙眼卻冷酷如冰封的湖泊。


    “巫教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他走向徐氏,接過那些刺客遞來的刀,親手割下了她的頭顱。


    掌心泛起一陣痛意,原來已被緊握的指甲刺破。丁若羽攥緊雙手目不斜視地自他們身旁走過,將所有的悲傷和懷疑都拋在身後。


    雪停了,漫長的噩夢才剛剛開了個頭。


    修羅場中,無眠領著土屋內的孩子們搬來堅硬的石頭,將她活活砸死;地網宮選拔被狼咬傷,同一隻籠子中的少年以她為誘餌,得到了晉級資格;夜間集訓遭到暗算,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刀從腹中刺入,鮮血噴湧;到了邊城的鬼林子後,沾染上花斑毒蛇吐出的瘴氣與毒液,渾身潰爛……


    所有她曾經曆的一切,都以另一種極端展現出來,帶著她跌入無法逃離的漩渦,直沉到地獄深處。


    丁若羽原本清澈明亮的雙眼,在走過這層層疊疊的幻陣後,熄滅為照不亮的寂夜。她步履如常、一刻未停,機械又麻木地向前走著,腳下的地麵漸漸多出一些液體來,發出奇怪的聲響。


    暗夜中,一雙雙亡靈的手臂伸出地麵,從看不見的地方纏繞上她前行的足踝,拉扯著阻止她繼續走下去。


    丁若羽抽出匕首,刺向那些手臂,黑暗中她卻能清晰地看見,地上趴著的死靈都是她最熟悉的同伴。


    “巧兒,救救我,帶我走……”手臂被紮穿的陳嵐伏在她腳下,握著她的腳腕,滿麵淚痕地哀求著。


    她身上有好幾處被傷得血肉模糊,已經完全走不了路,痛苦的眼神看得人心碎。


    丁若羽心底湧上一陣難受,咬著牙挑開她的手,掙脫束縛向前方逐漸變得清晰的小林子疾奔而去。


    暗夜中,鬱飛瓊一次又一次地扛來數名昏迷不醒的囚犯,活生生取出他們的心,獻給一名渾身被黑鬥篷籠罩著的男子。


    男子露出恐怖詭異的麵容,一伸手,將他的心也掏了出來,進行了一場殘忍的獻祭。


    隨後他帶著滿身的血腥味,朝飛奔而來的丁若羽射出一箭,箭尖直沒入她的心髒。


    呼吸頓時停住了一瞬,丁若羽向前一蹌,差點摔倒在地。


    可是她不能停,調整好身形又跑了下去……


    鎮魔塔中,離泓醒過來已是午時。他匆忙沿著地道暗河來到地底的峽穀深淵,急墜而下,就見到丁若羽正倒在魔族入口的封印結界處,身上飄著好幾隻忽明忽滅的流蜃。


    他俯身將她背起,對著那光怪陸離的法陣道:“你遲早會與她相見,又何必急於一時,讓她這麽早就遭這番罪?”


    朦朧中有風鈴聲響起,丁若羽睜開眼來,望著似曾相識的床帳,反應過來自己是在鎮魔塔下的地宮裏。


    她緩慢起身,渾身乏力,頭暈目眩,整個人難受得好像三天三夜沒睡般。


    門口的珠簾被人撥開,離泓冷著張臉走進來,將手放在她頭頂,金光閃動,有源源不斷的念力傳入,將她頭部的疼痛和暈眩一下子化解掉。


    “我是來找你的,不知為何,進了幽冥幻境……”丁若羽看他神色不善,隻得先行交代事情經過。


    “在幻境中都見到了什麽?”待她頭痛有所緩和,離泓也放開手,扶她重新躺下。


    丁若羽想了片刻後道:“見到許多人和事……”


    “最後一個幻陣,我想知道。”離泓打斷她,嘴邊帶著絲冷笑,故作冷漠和不在意的模樣,卻在掩飾著心底的惶恐不安。


    丁若羽望向他,幽深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自然。


    “我見到了……兩個你。”


    她輕輕道,伸手拉起他的手,兩人的手竟是一樣的冰涼。


    “他果然……”離泓抽開手,發出微不可察的歎息。


    “一個是現在的你,一個是年輕時的你。”丁若羽接著道,“我看到你們一直在自相殘殺……現在的你將另一個釘在了一根柱子上,取出自己的心撕成碎塊喂進他嘴裏,又耗盡畢生法力將他封印住。最後,你化成了一攤膿血。”


    聽著她的描述,離泓也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麵色一度慘白,卻在聽完後笑了起來。


    “幽冥幻境中倒映的都是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你是不是想起了天族與流焰交戰那夜在山洞中墜入的夢魘?”離泓替她掖了掖被子,又道,“你將我帶入到了自己身上,難道在你心裏我就那麽……”


    他自覺失言,停了下來沒有將話說完。


    “我不知道。”丁若羽看著他,她原本自以為清晰的情感,在幻境中見到另一個他時,變得一片混亂。


    “以你現在的精神力,進一趟幽冥幻境,需要三五天才能複原。”離泓起身向外走,“養好了再回去。”


    看著他漠然挺拔的背影,丁若羽恍惚中想起幻陣裏出現過的一人,那雲霧繚繞的廣場中,麵無表情的另一個自己……


    酉時前後,大堂內傳來南宮憶的聲音,說呂賢達、樓雪等人已去了塔上等候。


    離泓進來取了件外袍,看都沒看她一眼,轉身跟著南宮憶出了地宮。


    丁若羽見他一如往常的冷漠傲慢,好笑地搖了搖頭。下床活動了一番,發現沒什麽大礙,也不想管他的叮囑,從衣櫥裏翻了套死士服換上,偷偷溜出塔外。


    凡是他住的地方,總多留了一個衣櫥,裏麵裝著各式各樣女裝,全都是按照她的尺寸來的,像是一早就算好了她經常會用到。


    天已全黑,訓練營中的少年少女們也結束了一天的鍛煉,各自去用膳或休息。遠處一間間壘成一排的小土屋點亮了昏暗的光,星星點點,透出溫暖的色彩。


    幽冥幻境無疑給她的心境帶來了一些改變,卻也使得她愈發珍惜起現有的一切。隻有對朋友和同伴的信任,才能打碎幻象的桎梏藩籬,回到真正的現實中來。


    夜間,訓練營邊緣的林間小道尤為靜謐,無人時隻能聽見風吹枝葉的沙沙聲。


    丁若羽突然放輕了腳步,今夜林中多出不一樣的響動,顯然是有人的。


    她聽到輕微的女子聲音,不像是呼救的,也不便理會,正要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卻聽到另一個熟悉的少年聲音。


    雖隻是沉悶地哼了一聲,她仍能辨認出那是鬱飛瓊。


    丁若羽伏低身形,悄悄摸索過去,縮在一棵樹後,打算看清形勢再來行動,卻突然僵在了原地。


    那個曾經想要追求她的少年,此刻正霸道而強勢地擁吻著另一名少女,似是傾注了所有的愛戀。


    她緩緩坐在地上,倚著樹幹,沉默地看著那兩人從難解難分再到依依不舍地分開。


    樹影間投射下純潔的月光,照在那少女臉上,使她的五官也變得清楚起來。


    宛蓮。


    丁若羽死死捂住嘴,強忍著沒有發出一絲聲音,躡手躡腳地爬起身,飛快逃離了這片林子。


    她沒有按原計劃回到自己的土屋,而是折回鎮魔塔地宮,獨自一人扶著床幃坐倒在地,許久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丁若羽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想到設計對付宛蓮那天,鬱飛瓊最後看向自己的目光便開始有所轉變了。


    難道從那個時候,他們就已經……


    丁若羽合上眼睛,怨自己為什麽當時沒有發現,還以為他隻是因為本質善良而不願見到同僚相殘。


    不知坐了多久,珠簾嘩啦啦響動,她疲倦地抬頭看去,離泓大步走來,將她拽起,從衣櫥裏翻出一套裙子要她換上。


    丁若羽望著他呆呆地笑了一下:“你說什麽?”


    “換好後,隨我去見你師父。”離泓似乎一點也沒有發現她情緒上的異常,說完就轉過身出了裏屋。


    丁若羽隻得乖乖地換了衣裙,剛拆開發髻準備梳個簡單的少女發式,他就又進來了,二話不說將她打扮成了婦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神竭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洛雪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洛雪城並收藏神竭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