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丁若羽急匆匆趕至,一切都已經結束。


    她跳下那匹已累得口吐白沫的馬,毫不猶豫衝進鎮魔塔廢墟旁的裂隙中。


    眼前的人間地獄,已不足以用慘烈來形容。碎落滿地的骨頭和器官,藥人與天兵互相撕咬拚鬥後的殘骸,一灘又一灘匯聚成河的紅色或綠色血液,腥臭無比的腐屍上成群飛過的蒼蠅……


    地獄盡頭,掛著搖搖欲墜的幽冥殿牌匾下,是一片罪孽的火海,慘不忍視。


    火焰深處,又會有什麽?


    “沐火!沐火!”焦黑的岩石旁,陳嵐在尖聲叫喊,狀若瘋癲。跌跌撞撞間,硬是掙開了歲寒雙臂的束縛,失魂落魄地欲衝入那團猙獰詭秘的地獄烈火中……


    丁若羽心知不妙,飛身而上,一個手刀將她劈暈,甩袖送回歲寒懷內,自己卻步履沉重地走了進去。


    她沒有看到那個人。


    丁若羽神色冰冷決絕,活著的人自顧不暇,亦無一人上前去攔這戴著幕離身份不明的女子。還未走幾步,一跟柱子在後方塌了下來,火星四射,逐漸連成一道火牆,徹底將她隔絕開來。


    “說好了要回來的,你到底在哪?”她扔掉幕離,瘋了般一處處翻找,衣角被濃煙熏得焦黑,連頭發也燙蜷了起來。


    她從不知自己對他的執念會如此強烈。


    “兄長……”


    眼眸幹澀,如墜地獄,卻毫不停歇掠入前方那一大片火焰中。


    一塊坍塌的橫梁後,她隱約瞧見了一角素白。丁若羽凝聚念力,操控著火焰分開成一道將將能使之通過的裂隙,飛快跨了進去。掀開前方燒焦的屏風,她終於看到牆角斷壁處渾身血跡的白衣男子。


    他的衣衫被鮮血與炭灰染得斑駁不堪,雙眼緊閉,像陷入了沉睡,溫和又美好的臉龐靜謐安寧,仿佛周圍什麽也沒有發生。


    可是,總有哪裏不對……


    目光下移,她瞬間僵住。


    離泓已經不再是那個完美無缺的男子了……


    煙氣氤氳中,血色遮掩處,他雙腿齊膝而斷!


    丁若羽悲痛欲絕,掩著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望著鋪天蓋地的火勢,毅然咬住唇角,踏入火堆之中。


    他們之間,尚隔著條半尺來高的火線。


    被濃煙熏昏的白衣男子仿佛感應到什麽,倏地睜開雙眸,錯愕地看到了扯斷衣角從火線上踏過的丁若羽。


    “回去!”他被煙嗆得不停咳嗽著,雙臂擁住她,撲打著她身上的火星,“這裏不是你該來的……”


    他像在自責那時沒將她送到更遠的地方,輕輕將下巴抵在她的肩窩,歎息著說:“為什麽要找來?”


    “騙子!”丁若羽仰起頭,捧住他慘白冰冷的臉頰,神情嚴肅道,“我才十五歲,離約定還差三年。”


    “不是說過了會回來,你等我……”白衣男子無奈搖頭,素來善於偽裝的眸子望著懷中少女,終於褪去冷傲的外殼,流轉過陣陣從未有過的痛楚。


    丁若羽卻打斷他,清冷的容顏,帶著冰消雪融般的淺笑:“有些事,也是時候讓我知道了。”


    幹裂的唇微微顫抖,許久,他低歎道:“其實,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浮舟,是天族的公主。”


    丁若羽雙眸圓瞪,雖已有所準備,還是驚訝過度,腦中一片空白。她幻想過無數種情況,卻從不敢猜測,他骨子裏會是個女子。


    不久前的夢境裏,她得知那另一個自己,亦自稱為天族公主,莫非……


    果然,他幽幽歎著,抱住她,苦笑道:“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與你……是擁有不同軀殼的同一個人。”


    “所以,我永遠不可能給你男女之間的情感,卻依然深愛著你。”白衣男子看著仍在燃燒的烈火,對她解釋道,“當年我的一半魂魄被天運閣破壞,四散於三界各處,而另一半,在幽冥殿利用了離泓的肢體才得以重生。逃出魔域的百年間,我集齊了各地散落的魂魄碎片想讓自己恢複原狀,卻找不到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難道是我?”丁若羽道。


    “沒錯,”浮舟輕輕笑了起來,“你被老司命藏了起來,後又藉由徐初雪十月懷胎轉生。我將你帶在身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吞噬掉你的魂魄,變回真正的自己。”


    “可是,我竟下不了手……”他忽然伸手入懷,心口有殷紅的血跡洇出,取了一粒冰冷刺骨的珠子喂給她,聲音愈發虛弱道,“吞下。”


    丁若羽吞下時突然渾身僵硬。


    抱住自己的冰冷的身軀逐漸開始變得滾燙,但這種發燙所伴隨的變化,卻是他那已不完整的軀殼正在漸漸沙化。她不在乎方才服用了什麽,隻知此刻到了最後的訣別。


    “不光下不了手,還做了個不知是對還是錯的決定,我想讓你吞掉我。”直到最終,浮舟仍對她耍了心眼,“方才你服下的,是我的晶核。從今往後你就是我,代替我,活下去……”


    他擁緊懷中的另一個自己。在遇上她之前,他從不辨何為善惡,做任何事都不擇手段,甚至會草菅人命。可是她改變了他,讓他漸漸明白,比達到目的更重要的,是擁有人心。


    所以,生來集合了本體所有野心與惡念的他,甘願將主導權交還給內心溫暖、體貼細致的她。


    眼前被煙熏得火辣辣一陣澀痛,朦朧中,麵前男子化作一地白沙。


    丁若羽怔怔捧起地上的白沙,突然慘笑起來,笑聲蒼涼淒厲如夜梟。


    直到此刻,心痛得都要碎裂化為齏粉,卻還是連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


    她從未如此刻般厭憎這個無血無淚的自己。


    她的半個世界,終成一地殘沙,唯剩那件遍染鮮血的白衣,證明曾有一位風姿絕代的人物來過這塵世。


    外間的烈火猶在繼續張牙舞爪咆哮,不知還要再燒幾天幾夜才肯停歇?


    丁若羽不知道,甚至不知自己已在這人間地獄呆了多久。


    她全然放空,亦完全忘卻渾身刺骨的疼痛與疲累。


    緊擁著血染的白衣,一動不動,好像石化了般。冰冷的眼眸染上一抹新綠,不再有凡人的情感。


    三日後,西炎國一片廢墟的鎮魔塔旁,那張開如惡魔巨口的裂隙裏,蹣跚爬出來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女。


    自火勢退去,此間已有整整三天沒出現過人的蹤跡。先前救火的人,終因火勢太大確信不會再有活人而強忍悲痛先行離開了。


    此刻,廢墟中走出的少女衣衫淩亂,渾身是被煙火熏灼過的痕跡。她麵無表情地向前走著,懷中緊緊抱著件被鮮血染透了的殘破不堪的白衣,停在一家小酒館外。


    “滾開!臭叫花子!”店小二忙趕她走。


    丁若羽摸出把染了焦灰的金豆子扔給他,叮叮當當滾了一地,隨後就近坐在靠門的一張大桌旁。


    “一間客房好酒好肉,再去買身行頭,外加一把劍。”


    小二樂顛顛地忙活起來。


    客棧內尚有幾名江湖人,議論著最近巫教發生的大事。


    丁若羽倒了杯酒默默聽著,事不關己一般,直至他們談到天羅地網的死士。


    “燕祀趁巫皇消失,挾持了還在孕期的聖女,派手下去天羅殿下蒙汗藥,想將那些巫皇的心腹殺手一網打盡,除去巫教勢力!聽說男的全被殺了,女的被關在訓練營,要一個個挑斷手腳筋充軍妓……”


    丁若羽霍然起身,見小二帶著東西回來,一言不發奪過他遞來的物件,進客房換好衣衫後,直奔死士營而去。


    半途中,她遇到同樣回返救人的寸心。


    “怎麽,去救人?”她風淡雲輕道,仿佛從未經曆過那絕望的三日。


    “你是誰?”寸心望著眼前明明長得很陌生的少女,產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巫皇派來的人。”丁若羽隻笑了笑,麵對他詫異的神色,沒有解釋更多。


    倒是熱心腸的寸心,告訴她鎮魔塔坍塌後朝局大變。先有水火兩位護法趕去塔下救人至今未回,再是燕祀派朝堂軍隊接管天羅地網,從秋萍處得知要將已晉級天羅殿的少年們趕盡殺絕。


    他與秋萍等人占得先機,原打算連夜溜出一走了之,卻發現不少人掉了隊,其餘人已至渡口,僅有他放心不下返回營救。


    推開大鐵門,嶄新的訓練營內一片空曠荒涼。


    他們一間一間屋子地搜,連個人影都沒有,隻得去地下繼續找。


    未來得及逃掉的少年們被關在黑曜殿,少女們則被關在紅蓮殿。


    兩座殿門外,聚著百餘名身披鎧甲的武士。


    寸心本想拉丁若羽從長計議,卻被她甩開,大步衝上前,一手火球一手冰刃,將那群武士全都吸引了過來。


    “水火雙係……巧兒?”寸心怔了怔,想起眾目睽睽之下,鎮魔塔廢墟裏拖出來的那具渾身是傷、檢驗後確定為李巧兒的女屍,搖頭否認。


    “別愣著,去放人!”丁若羽喝道,奪了一人的長刀往四處砍落。


    寸心見這偶遇的少女已殺紅了眼,不再磨蹭,衝進那扇塗成漆黑的殿門。


    黑曜殿中,屠殺仍在繼續。死士被捆綁成串,一個個引頸就戮。劊子手們見突然闖來個少年人,停下手上的事就去抓他。


    寸心此時的身手豈容小覷,立即與他們殺作一團。


    十幾人當場斃命,從他們身上,搜出了解毒的藥粉。寸心上前喂剩餘的死士服下,見田貝也在裏頭,不由皺緊了眉。


    “你怎的沒走?”他忙問。


    田貝眨巴著一雙傻不愣登的大眼睛,反問他:“不是聽說你們也沒走成麽?我還打算回來救你們,哪想到著了這群龜孫子的道……”


    “先服解藥,出去再說!”寸心暗道此事蹊蹺,但救人要緊,帶著幾個已然恢複身手的兄弟直闖入紅蓮殿內,又叫其餘人去給外頭孤軍奮戰的丁若羽做幫手。


    外間喊殺陣陣,卻絲毫影響不到紅蓮殿內那些軍官武士發泄獸欲。少女們無助的哭喊連成一片,地上滿是各種淩亂汙穢的液體。


    “放了她們!”見此場景,寸心肝都在顫,吼聲憤怒,亦帶著顫抖。


    有幾名衣冠不整的高級軍官斜乜了他一眼,吩咐手下將他砍了,仍在繼續那些齷齪事。


    “跟這種畜生廢什麽話?直接殺。”


    寸心身後響起一道冷冰冰的女音,他木然回望,是丁若羽。


    少女渾身染血,頭發都黏成了一綹一綹的,為冷清雅致的容顏添上一抹本應格格不入的嗜血妖豔,生出巨大的反差感。她右手倒提長刀,左手手指擦過眼角濺到的血液,嘴邊彎起瘋狂的笑來。


    他生生打了個寒噤。


    紅蓮殿內鴉雀無聲。


    丁若羽突然提足,刀刃揮下,刀光暴長,刃尖離那軍官還有一丈便砍下了他頭顱。


    “瘋、瘋了,太可怕了……”寸心結結巴巴道,同其餘人亦開始動手。


    地宮內外,血流飄杵,屍積如山。


    丁若羽特地留了一人性命,逼問他無眠的下落。


    “聖、聖女和國師沒有被挾持,陛下的人馬到時,他們就已經跑了。”那人哆哆嗦嗦說完,身首異處。


    有薑成樺在,無眠姐想必不會有事。丁若羽終於鬆了口氣。


    “我和田貝都要回自己的國家了,你呢?”大鐵門邊,寸心忽然問起這也算是同曆生死的少女欲往何處。


    “巫教完了,聖女失蹤,我得奉命去尋她。”丁若羽麵無表情地編了個理由敷衍道。


    見她心不在焉,寸心隻得作罷,眾人在訓練營外一一辭別,各自步上返鄉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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