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何時睡著,早起梳洗時便發覺眼睛有些腫。我原想著蓋點粉遮掩過去了事,不想出門碰見周媽媽,還是一眼就看穿。


    她不無憐惜地摸摸我發頂。“想家了?”


    心事被她說中,我垂眼點了點頭。


    周媽媽撫著我的肩,道:“好孩子,也難為你一個人在這裏。這一陣夫人事忙,等......等公子上了學,我替你向夫人求個假,回家看看爹娘去。”


    我感激不盡,福身道謝。周媽媽又輕聲道:“公子看著不好親近,實則心腸最軟。咱們隻要盡心服侍,將來的恩典還是指著公子呢。”


    我忙道省得,周媽媽瞧著到了卯時二刻,引我們一幹人進房,請公子起身。


    小丫頭伺候公子穿衣洗漱,周媽媽親自給公子梳發,讓我在一旁看著。


    “等你學會了,這些梳頭穿衣、服侍洗漱的事可都是你的了。”


    我心想那活兒也太多了些,隻怕要手忙腳亂,但還是答應著:“是。”


    公子坐著,突然笑了一聲:“那還要她們做什麽?真笨。”


    周媽媽這才笑道:“哄你呢,你隻管貼身的事情便罷。”又對著鏡內問道:“公子今日可要去上房問安?”


    公子道:“我已好了,晨昏定省不必再免。一會就去。”


    夫人已經念過晨經,屋內尚存著檀香殘煙,甚是好聞。見公子來了,夫人笑道:“今兒這樣好精神?”又拉著他的手坐下,對周媽媽道:“天氣也快要暖起來了,衣裳上的事情你多照看些。”


    周媽媽答應著,回來就問我會不會做針線。


    這可有些難為了我。娘從前是很好的繡娘,一手繡活兒極漂亮;可她即便手把手教我,繡出來的花草也歪歪扭扭,很不成樣子。我很不好意思:“做的不好。隻會打打絡子。”


    周媽媽便笑道:“也罷,你年紀還小,慢慢練著。橫豎公子在這上頭不太挑,你閑時做個扇套、打幾個絡子也就是了。”


    於是公子在書房做功課,我就在一旁打絡子。


    起初公子見我拿著針線筐,還有些詫異:“你要做什麽?”


    我笑道:“公子的玉佩絡子舊了,打一個新的。和原來一樣的攢心梅花好不好?”


    公子不以為意:“隨你。”又一指,“你到那兒坐著打罷,這裏不用你。”


    我依言把小凳挪開了。隻是公子話是那麽說,磨墨添茶的事少不得還得留心。不過公子終於不因為我腳步聲嫌我吵鬧,再走去倒茶,公子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了。


    這倒也不算壞。我坐回原處又把線拿起來。倘若一直是這樣,那當個使喚丫頭也沒什麽大不好。


    日子就這麽安安穩穩過下去。初一公子就要重新進學,一上學就有大半日不在家,可以任我在後院聽葛大娘說故事,因此我收拾公子書箱時就忍不住有點雀躍。


    公子瞧見,問我:“我去上學,你這樣高興?”


    我想著不能讓公子以為我不情願他在家,便笑回:“公子在家也悶,如今出去有朋友可以說說話,自然是高興事。”


    公子卻神情一黯:“我不同他們說話。”


    我正要再問,見公子轉過去,隻好止住話頭。周媽媽說明兒公子上學第一天,夫人心裏擔心,等到後天就可以同夫人說告假的事了。宋大娘還答應給我包一碟子白糖糕回去呢。


    跟著公子出門的一向是小廝阿福,因此我隻需將包袱收拾好了交出去,就可做我自己的事情。


    譬如繡花。我知道自己年歲還小,故而不善女工這事周媽媽她們不放心上;隻是若再過幾年還不會就太不像話了。


    下午晚些時候公子回來,先在院裏換了衣服,預備去上房請安。


    公子穿著青色的衣裳,整個人像個挺拔的小竹筍。他看見我,漫不經心問道:“今日都做了些什麽?”


    我沒想到公子還在意這個,愣了一下,笑道:“也沒什麽,就在屋子裏做做針線。”


    公子點點頭,又說:“別總在屋子裏悶著。”


    我心說這一天倒有大半天是在後院聽大娘們說故事,隻是你不知道,公子下一句就道:


    “越悶越傻。”


    果然。我歎氣:“謹遵公子教誨。明兒我便在園子裏逛一日,公子的扇套子擱在那兒,讓它自己縫起來。”


    “我又不急著使,你盡管去。”


    我搖搖頭,從婆子手裏接過披風給他係上。


    周媽媽已經在上房同夫人說了一會兒話。夫人見了我,道:“周媽媽已經同我說了告假的事情。這樣吧,明兒是放月例的日子,你拿著錢買點東西,後日再家去,住一晚回來。”


    我忙道:“來了還未足一月,冬香不敢領。”


    夫人笑道:“你這孩子也忒老實。能有幾個錢,就不敢?好了,不說這個。”她問公子,“這些日子沒去,課業可還趕得上?”


    “在家已經熟讀,不很生疏。”


    “看書別看太晚,夜裏冷,別凍著。”


    “我知道,周媽媽——”公子頓了一下,“和冬香她們都很當心,時時勸我早睡。”


    我突然被點名,茫然抬頭對上夫人的笑眼,心裏直犯嘀咕:真是奇了怪了,公子也會在夫人麵前說我好話?


    因為第二天就可以回家的緣故,晚上我在書房陪公子讀書,就有些魂不守舍。


    要回去也沒有提前告訴娘,乍一見麵,她一定又驚又喜罷?娘高興的時候,就願意給我做手擀麵吃。那麵又香又筋道,我得多多地吃兩碗,補足一個月的空兒。爹爹許久沒有做新衣服了,帶回去的錢正好給他做一件袍子,再給娘裁一條鮮亮衣裙。娘穿湖青色是最好看的。


    這麽想著,也就沒有注意到桌上的燭花該剪、茶水該添。公子習慣了我眼尖,等了一會兒不見我有動靜,咳了一聲。


    我立即回過神來,忙不迭上前。趁著我剪燈花,公子也正好歇一歇,問道:“想什麽呢?”


    “有些想我爹娘。”我並不遮掩。


    公子似乎饒有興致,又問:“你家那裏有外頭賣的那些草蟲兒麽?”


    我笑道:“怎麽沒有?公子若喜歡,我捉一些來。這會兒不算冷到沒吃食,不然往地上撒些穀子,還能捕到各式各樣的雀兒呢。”


    公子的神情在我看來就有些向往。他看著我提起炭盆上溫著的茶壺,說:“不用,我也隻是問問。這府裏養不住的。”


    我奇怪:“有什麽養不住的?草蟲也就罷了;那雀兒夫人也喜歡,廊下也有,找人做個竹籠子養起來,時不時添食添水就是了。也不用公子費心。”


    “玩物喪誌,還是罷了。”公子輕聲說。他又拿起了筆,意思是不和我多話。我便回到小凳上繼續做扇套子。明兒就回家了,眼下我可顧不上什麽“玩物喪誌”。


    我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娘正好從屋裏出來。她端著一盆衣服,正要去河邊浣洗。我興衝衝跑過去喊了一聲“娘”,她轉過來,一臉不敢相信:“姣姣?”


    我衝過去撲到娘的懷裏,又想哭又想笑。娘確認無疑後摩挲著我的脖子問:“怎麽回來了?他們放你回來的?”


    我笑著拉她的手:“娘,咱們進屋說。”


    這下娘可顧不得那些衣服了。她就把木盆撂在外頭石磨上,牽著我進了屋。未及說一個字,眼淚就先下來了:“姣姣瘦了,是不是吃苦了?在那半個月,娘天天提心吊膽......娘和你爹商量商量,把家當抵了,把你接回來好不好?”


    我忙給她擦眼淚,笑道:“沒有吃苦,也沒受什麽委屈。衛府的人都很好,夫人許我回來瞧瞧你們。若下個月得空,興許還能回來。”說著我開了包袱,取出例銀來。“娘你瞧,我一個月就有一錢銀子。你拿著,從此不用熬夜做針線活了。”


    可娘哭的更厲害了。她邊哭邊說要女兒去當丫鬟已經是作孽,再使這銀子簡直算沒心肝。我打疊起千百句寬慰的話來,直到爹爹回來,娘才止住了。


    “姣姣?”爹那身青袍子和他的臉色一樣舊了。“你怎麽回來了?”


    我於是把前言又說一遍,爹聽了才終於鬆開緊蹙的眉心。我注意到爹眉間出現了一個深深的“川”字,這是從前沒有的。


    “雲娘,你先別哭了。這樣看來姣姣的情形還不算壞——至少比咱們想的要好些。”


    娘擦著淚,恍然發現已經近巳時二刻,連忙起身:“這個時候了,我先做飯。姣姣,你歇著,陪你爹說說話。”


    我答應著,瞧見爹清瘦的身形,沒來由又是心酸。


    “爹除了教書,也替人寫信、讀信,閑了抄書,都是營生。你娘我也勸她不要做針線拿去賣了,你放心。這些錢自己收著吧,姑娘家,總有些花費。”爹這樣說著,又把錢放回包袱。那是周媽媽找給我的鬆花彈墨緞子包袱,說公子身邊的大丫頭總要有些體麵。爹輕輕摸了一下,看上去有點傷心。


    我就又把保重身體不要太擔心我這樣的話說了一遍,決心走前再趁他們不注意把銀子撂下。


    為了不讓他們把注意力放到我做了奴婢這件事上,我同他們閑談。我同他們說夫人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和廊下會學人說話的鸚鵡,說公子的古怪脾氣和畫兒,說葛大娘講不完的故事和宋大娘的白糖糕......娘切好了手擀麵又下鍋,爹爹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娘燉了魚湯,又在魚湯裏下了一碗麵,香氣騰騰,是我在夢裏想起無數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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