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要和衛澤一起去金陵這件事,對衛洵來說很殘忍。昔日最親近疼愛他的長姐衛湘已經不在,我們走後家中便隻剩他和衛浚。將來晨昏定省時看見衛浚承歡膝下逗得滿堂歡笑,而他自己默默坐在一邊,既不被關注,也不被提起,心裏又是什麽滋味呢。


    “祖母最疼愛的就是四弟。給祖父祖母請安的時候你雖然不說話,但好歹也坐在我邊上,就讓我覺得好像也沒那麽不好受。如今你要走,我連個能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衛湘走後衛洵就時常來向公子請教學業,並相伴出府。動身的日子漸漸近了,衛洵有一天來時我正帶著人打點包袱。他坐著看我們,隨後不無傷感地說了這番話。


    公子道:“我和大兄走後,祖父大約會多注意到你。這是好事。”我聽了微訝,心想公子什麽時候這麽會挑重點了;他接著又道,“況我此去也未必能中,也許春後就回來了。”


    衛洵道:“三弟,你一定能中。不怕你笑我,之前看著大兄那樣得意,我心裏很有些不服;但你來後,無論祖父如何偏心你,我都是很服氣的。你說我心眼小也罷,糊塗也罷,同是兄弟,我情願你中。”


    他這話說得懇切極了,我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怨懟大房想要公子起勢後支持二房,還是單純想表達一下對公子的信任和濡慕——這個詞雖然不恰當,但單看衛洵說話時的眼神,仿佛公子才是他的兄長。事實上,公子也的確比大自己三個月的衛洵要穩重些。


    公子低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隻是這話以後不要再說。”我知道他既不忍心拒絕衛洵的好意,但也實在不讚成這種想法。衛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有什麽獨自美麗?


    衛洵走後,公子繼續指點我要在箱子裏放些什麽書。四下無旁人,我道:“二公子瞧著是真舍不得公子呢。”


    公子“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半晌,他才問:“你舍不得這裏嗎?”


    我笑著搖搖頭:“‘此心安處是吾鄉’,公子到哪裏,哪裏就是好的。”


    公子笑了一下,又道:“我隻是有些舍不得父親和母親。”


    想想也是,如今除了主君和夫人,這府裏也沒什麽人待公子是完完全全的真心。阿翁主動遞出和解的意思,除了思念幼子,也有不讓衛家血脈流落在外的一層;而老夫人當年就極力反對夫人進門,如今還是不喜歡夫人,隻不過看在公子的份兒上,麵兒上過得去就罷。他們待公子,其實還是遠比不上待衛澤和衛浚的。


    我當然也沒奢望他們掏心掏肺待一個從未見過的人;而公子,自然也沒拿出十分的真心來。這大概也是他偏心我的原因——滿院子的仆從,也隻有我能偶然猜中他的心思。


    在去金陵的途中,我們碰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奚姑娘?”我一早起來到驛館樓下取早點,看見門口馬車上下來一位藍裳女子,卻是熟人。


    奚茯苓朝我點頭示意。我大著膽子問道:“奚姑娘也是進京麽?”


    “師兄去遊曆了,師父讓我進京接管回春堂。”奚茯苓說完,話鋒一轉,“你們接到阿湘的信沒有?”


    我搖搖頭,“出門時尚未。”


    “我接到了。阿湘說德昭公主很喜歡她,已經指了她做伴讀。我想這個消息你會樂意知道。”奚茯苓說話言簡意賅,隨後又道,“她如今收信的住址我晚些時候寫給你。等到了金陵你可以讓你家公子去信告知。”


    我深深謝過,心裏又興奮又高興。德昭公主是元後所出,所有公主中最年長最受寵的一個,衛湘跟著她,想來前景是很不錯。


    取了早點上樓,公子已經在糾結那些荷包香袋的穗帶。我把托盤放下,走去給他收拾,笑道:“方才見到奚大夫了,她也要進京。她說大姑娘已經做了大公主的伴讀,晚些時候把大姑娘的住處告訴我們。”為了節省公子回想“奚姑娘”“德昭公主”是什麽人的時間,我直截了當說完。


    公子應了一聲,笑道:“等我們安頓下來,就帶你去見她。”


    到了金陵,我第一件事就是瞧瞧廚房離院子有多遠。這處別院雖然不大,但據管家所說,是昔日一位風雅王爺的別院,因此布置十分清幽。公子所住的院子名叫“幽篁”,屋舍四周皆是翠竹。我還沒來得及不滿意,公子已經安慰道:“過些日子叫人移桂樹來,再種些花。正好這裏就有池塘,種些荷花如何?”


    我瞅了他半日,直到公子都有些不自在問我怎麽了,才噗嗤笑出聲來,故意道:“怪道公子方才屋前屋後地轉,原來是想這個?我竟不知,公子何時也這樣挑剔了?”


    公子這才發覺自己有些“無事忙”,訕訕道:“你先前不是說喜歡大姐姐院子裏那些荷花麽?我隻是一時想起,怕你覺得這滿眼的綠乏味,你不領情,還說我挑剔。”


    原來還是替我著想。我不逗他了,笑道:“哪敢不領情?公子好意,我曉得了。”


    我怕他心裏不自在,說話間不自覺帶了些吳音,自己聽了都覺得太像撒嬌。公子卻好像很吃這一套,笑道:“既如此,明兒就叫人種。”


    我們帶的仆從不多,暫且也隻雇了幾個家丁和廚娘;因此把所有箱籠打開收拾停當完畢,已經是好幾天以後。


    阿福遞信的第二天衛湘就來了。我見她身著騎馬裝,笑道:“姑娘來金陵,還學了騎術?”


    衛湘笑道:“學是學了,隻是還不熟練。今日原要進宮陪德昭看人打馬球,明兒又要上學,後日還有些雜事。隻是我急著想來瞧瞧你們,因此這樣早就來,一會兒就走。”


    我道:“知道姑娘一切都好,公子和我也就放心了。奚姑娘也進京了,姑娘可知道?”


    衛湘道:“知道,她給我遞了信。她說原也是不放心我,這才答應了老堂主。”


    我們一行走,一行談話。直到看見牆邊一棵紅楓,衛湘笑道:“棲霞山想必已經是滿山遍野的紅了。過幾日我們一同去賞楓如何?也許還有些意想不到的人可以一見。”


    她這話說得有些神秘,我自然是一頭霧水。


    但我很快就知道了衛湘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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