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人下來了,卻是端王。“遠遠瞧著麵熟,可一時不敢認。衛公子今日怎麽在此處?”


    這裏聚居的百姓大多不富裕,我們在這裏出現自然讓端王疑惑。公子道:“偶然認得一位老人家,今日來拜訪。”


    端王道:“衛公子仁義,我早有耳聞,很想見麵討教一番,隻是一直未得機會。今日有幸得見,不知衛公子可願到府上一敘?”


    這就算明晃晃的招攬了。原本公子是要帶我去看看首飾鋪子可有什麽有趣的玩意兒,要給我選一樣做生辰禮的,如今端王邀約固然是不能推辭的,公子便轉過來輕聲道:“下次,好不好?”


    我心想這有什麽好商量的,朝他笑了一下表示毫不介意。各自上了馬車,我們往端王府去。


    在車上公子又對我道:“事出突然,隻好先委屈你了。下回休沐日我再同你出來。”


    我笑道:“方才公子還問我好不好,我若說不好,還能拒了端王不成?公子也太認真了。”


    他正色道:“我許你在先,若你不答應,自然是改日再見端王。”


    我笑笑:“公子是重諾守信之人。”


    “也不盡然。”他說了一半,沒再說下去了。


    這是我頭一回隨著公子拜訪別人,一心想著不要出醜露怯給公子丟人,不敢東張西望,竟然完全沒顧上欣賞王府景致。一直跟到他們談話的主屋外,端王讓人帶我去吃茶等候,我知道他們要談一些機密事,激動之餘又不免要擔心。但願他們政見一致,但願端王是個值得扶持的選擇。


    給我點茶吃的姐姐是端王的侍女,叫做無痕。她遞給我一隻手爐,道:“王爺和衛公子隻怕要談許久。我傳了些點心來,你隻管安心坐著。”


    這間屋子平時大約是用於招待等待的客人的,布置得很素雅大方。我環視一圈,笑道:“姐姐費心了。”


    無痕抿唇笑著,遞給我一個蜜桔。“你長得有些像德昭公主。”她說。


    掰橘瓣的手停住,我以為自己聽錯了:“姐姐說什麽?”


    無痕看著我:“你的容貌很像德昭公主。眼睛和嘴都很像。”


    我心想自己是流落民間的皇族血脈的可能性,想來想去覺得必然是個美麗的巧合。“姐姐說笑了,我怎敢同公主相比?”


    無痕笑道:“隻是瞧見你覺得眼熟,突然想起來。你是禾城人氏,是嗎?”


    我道確實,無痕又道:“無聲也是。”她補充道,“我和無聲都是自小就侍候王爺的婢女。她因性子孤僻不愛說話,王爺才叫她‘無聲’。此刻她在王爺麵前侍候,晚些時候散了你就能瞧見她。”


    我心想該少說些話,以免讓人旁敲側擊問出些什麽將來不利於公子,便把話頭從我們的身邊人身邊事扯開,轉而道:“姐姐佩的是什麽香?這樣清馥。”


    無痕摘下香包遞給我,道:“是我自己配的,叫‘踏雪尋梅’。你聞是不是和梅花香氣差不多?”


    我笑道:“果然如此。原來姐姐喜歡配香?”


    “算不上喜歡。隻是王爺不喜歡濃香,又說放鮮花瓜果是浪費,所以我才自己學著配,拿清香些的給他熏衣服。”這一點倒是和公子很像,我腹誹。


    與此同時,我算是發現了,這位無痕姐姐是一心一意、滿心滿眼都是她的端王爺,無論說到什麽都能引回去。我既覺得無奈,又感到有些令人茫然的熟悉。中午和陳婆婆說話,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怎麽會這樣?我深深困惑了。我知道這不應該,可當我說起公子時,讓心口有點酸脹的快樂又是真實的。見不到公子,我會懸心,會坐立不安,會忍不住去猜想他此時此刻在做什麽。就和麵前撥弄爐火實際在出神的無痕一樣。她的雙頰因為火光輝映有些紅,滿眼是我看不懂的水波蕩漾。


    我們相對無言,各自想著心事。直到外麵有人扣門,我們方如夢初醒。


    “無痕姐姐,衛公子要走了。”外頭是個女孩子的聲音。


    公子還在廊上同端王說話,我就在台階下等他。院中白石小道圍著一株鬆樹,我看了一會兒。


    “走罷。”公子輕聲叫我。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向鬆樹,笑問,“怎麽,想吃鬆子嗎?”


    我搖搖頭,在他身後走著。“隻是覺得這顆樹的樣子很特別。像一個字。”


    公子回頭望了一眼。“像‘王’。”


    “公子一說,的確像。端王難道喜歡像字的東西嗎?我以為搜尋‘壽’字太湖石這樣的事情隻有蜀王才會做呢。”我說到這裏,住了口。這是端王府,我失言了。


    公子在我麵前,我看不到他的臉色。直到上了馬車,他才道:“沒有確鑿證據,還是不要說這個。”


    我垂頭稱是,懊惱自己嘴快,今後該改。


    公子道:“天色還不算晚,要不要再走走?”


    我低落的心情又因為這句話好起來了。“可以嗎?”


    “當然。”公子笑笑。“我早就答應過你的。”


    公子一向喜歡給我買些小東西,但多了也就沒那麽稀奇,我漸漸快要習以為常;而公子以為我不再驚喜代表他買的東西我不喜歡,故說今歲的生辰禮要我自己挑選。


    即便是在金陵,我身為丫鬟的及笄禮也不能逾矩操辦。公子認認真真算起來,說我十二歲那年的生日在病中,十三歲進府那年年末在忙著打點行李去姑蘇,十四歲那年冬衛湘臥病無心慶祝;今年難得無事,既然我不要擺宴,那麽至少要挑一樣可心的禮物。


    已經是掌燈時分,各家店鋪都不如白天熱鬧。掌櫃坐著在打算盤,見我們進門,笑咪咪起身:“這位郎君,姑娘,要瞧瞧什麽?”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隨口道:“隨便瞧瞧。有什麽適合我的嗎?”


    掌櫃拿認真的眼神打量我一番,然後作頓悟狀,一拍手,笑道:“有!有有有,我才想起昨日得了一件好東西,正配姑娘。”說著從架子上取下來個木匣子——說真的,瞧他放的地方就不算是很難得——打開呈給我看。


    那是一枚白玉平安扣。平安扣從寓意到做工都很普通,但那玉料卻很好,觸手生溫,且晶瑩剔透。掌櫃道:“這是羊脂白玉。”說完看著我們,一臉“不用我多說了吧”的表情。


    倒也不是掌櫃不會做生意,隻是羊脂白玉實在是很難得的東西。我曾聽人閑話時說起皇商趙家老夫人做壽,兒子獻的一對羊脂白玉瓶花費就有七百兩白銀——而在禾城,十五兩銀子就夠家裏過大半年了。


    正在我糾結該怎麽開口說‘再看看別的’時,公子輕飄飄來了句:“店家開個價罷。”


    掌櫃把手交疊在腹前,態度懇切語氣真誠:“小郎君,不是小老兒要誆你,這個羊脂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尋得的。得五十兩。”他伸出手掌。


    我倒吸一口冷氣,忙討好一笑:“五十兩也太貴,店家若肯便宜些賣,我們將來必多多地照顧生意。”


    公子看起來不太耐煩講價,問我:“你可喜歡?”


    喜歡當然是喜歡的,何況又這麽難得。可這個價錢太貴,回去要怎麽記賬?


    公子見我欲言又止,眼神停留在那玉上,便掏錢:“給我包起來罷。”動作幹脆利落,我完全沒來得及攔下。


    直到出了門,我才哭笑不得:“公子怎麽就買了?這才是第一家。”


    “這和第幾家有什麽關係?”公子不解。“你喜歡,我買得起,就足夠了。”他把匣子放在我手裏。


    “生辰快樂。咱們回家吧。”


    我心裏歎了口氣。就記人情往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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