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時候公子告訴我,阿翁以年邁體弱向陛下乞骸骨(注1),而端王和蜀王爭著要在這個位置上推自己的心腹,攛掇著陛下同意。與此同時,各部也因為兩王鬥爭有了一些人事調動,導致戶部空出了一個執事的位置。端王算算手上的兵將,說預備把公子推上去。


    但公子沒有答應,說他更中意本部的員外郎。他終於同端王說起陳婆婆的案子。


    經過數月的探查,公子順藤摸瓜發覺當年涉及戶籍偽造的官員如今還在戶部,並且已經是侍郎,如今支持蜀王。公子說他既然幫忙偽造信息,必定也是知情人,倒可以借著刑部查案的門路進一步查訪,倘若查出些問題,也是對蜀王的打擊。他幾乎可以確定陳婆婆是因為知道某件秘辛,這才遭人滅口。


    公子去見端王的時候我就和無痕說話。她總是在說端王,滿麵是溫柔春色。而我靜靜聽著,透過無痕看到自己——我從前和陳婆婆林伯他們談話,包括給家裏寫信的時候,不也是總在說公子嗎?


    我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對公子如同無痕愛慕端王一樣的事實。任誰被公子這樣對待,都會喜歡公子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情隨心起,我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表露出來——尤其是不在衛湘和公子他們麵前表現。無痕說暗自立誓此生不嫁人,願意侍奉端王和將來的王妃到老;那麽我也可以做到。可是想到公子身邊會出現一個得到特殊對待的姑娘,我就覺得心裏酸到冒泡。好在公子還年少,又孤身在金陵,這個問題還不算迫在眉睫,我可以暫且擱在一邊——及時行樂,這是不願意戒酒的周先生教我的。


    今年的除夕宮宴公子也受邀了,因此我就在院子裏同其他仆從吃了飯,坐在熏籠前等公子回來守歲。


    杏兒依著我,咕咕噥噥說些趣事;我昏昏欲睡,不停地被她推醒又打盹。


    “姐姐怎麽這樣困?我們去外頭放煙火吧?”杏兒把我扶起來來回回搖,我一時收不住撞到她額頭,她“哎呀”叫了一聲,我也清醒了。兩個人又是捂額頭叫疼又是笑,連門開了都沒聽到。


    “什麽事這樣有趣?”公子笑吟吟走過來,站著烘手。


    我和杏兒忙起身。杏兒笑著指指額頭:“和姐姐撞了一下,都撞紅了。”說著同我一起把公子的官服除下,把烘著的家常衣服給他換上。


    公子笑道:“果然都紅了。”他半閉著眼睛,看起來有些困倦。


    我嗅到他衣服上酒氣,又見他臉有點紅,笑道:“公子醉了不成?”


    “是有些暈。陛下今日高興,醉得更厲害。”公子閉著眼睛任我們擺弄,“今日先生在家嗎?”


    我道:“回春堂的堂主回來了,先生會舊友去了。”


    “哦?從前倒從未聽先生提起。”


    “我也不曾聽林伯說起過。公子既然頭暈,不如就不守歲了罷?”


    公子笑笑:“要守。給我碗醒酒湯,坐一坐聽你們說說話就不困了。”


    杏兒答應了一聲:“那我這就去廚房。正好也該把點心取來了。”


    她出去了,我把公子官帽取下替他整發,他突然說:“你怎麽手這樣冷?”說著拉住我搭到他太陽穴的手,覆在額上,手卻依舊蓋著不動。“這樣我清醒些。”


    我抽出手也不是,不抽也不是,很快手就和臉一樣熱了:“公子的確是醉了。”


    他闔著眼睛,當然看不見我的窘態。“順便替你捂手。今年的冬衣不夠厚嗎,怎麽你一入冬就手冷腳冷?”


    我輕聲道:“手冷是真,公子怎知我腳冷?”


    他笑笑:“你時常跺腳,不是冷是什麽?”


    手既然已經溫熱,我抽了出來,繼續整理發冠。“大約是寒氣重的緣故,我聽大姑娘說她入冬也這樣。”


    公子睜了眼:“過些日子請奚姑娘來瞧瞧。”


    我道:“奚姑娘忙著看診,還要給太後請脈,這樣微末小事何必麻煩她?”


    公子道:“這如何是‘微末小事’?”他好像意識到什麽,轉過來瞧我,“你是不是有些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


    “今年上元,我送一個琉璃燈給你好不好?我認得一個老師傅,原是殿中省的,他會做這個。”公子想不起自己做錯了什麽,下意識先哄我。可他這樣,我更覺得眼睛發酸。他待我越好,我越覺得將來處境艱難。俗話說“登高必跌重”,現在被捧得越高,將來心就摔得有多碎。我不敢想了。


    見公子一直瞧著我,我勉強笑道:“公子不必這樣。不過是個燈節,玩一天就放起來積灰,不值得勞煩人家師傅。”


    公子道:“你高興了我方才高興,當然是值的。”


    “我高興了公子才高興,這是個什麽道理?”


    公子低聲道:“你高興,我瞧著歡喜;你哪日不笑了,我就懸心,非要想法子你笑了才能睡著。這究竟是個什麽道理我也不明白。可知這世間許多事原本就是不講道理的。”他看看我,竟然有些委屈。“你許久沒有叫過我‘明珠’了。多日來你總疏遠我,有話也不同我說,反而和杏兒他們說說笑笑。我若哪裏做錯了,你盡管說,我改就是了。”


    “明珠,你沒有做錯什麽事。隻是咱們都不像從前是小孩子,該防備些。再像從前一樣胡鬧,傳出去別人怎麽瞧你呢?”我揀了個理由搪塞。


    公子醉了,反倒又變成小孩子脾氣,氣鼓鼓道:“別人怎麽瞧與我何幹?我就願意你像從前那樣待我,怎麽胡鬧都成。隻別不理我。”


    我歎氣:“公子不講理。”


    “你我一向就不該講理。”公子賭氣似的說道。


    我哭笑不得:“不講理,講什麽?”


    “你總說‘於情於理該如何如何’,不講理,當然隻講情麵。”


    我被這樣直白的話唬了一跳,連忙道:“公子醉了!”


    “我沒醉。”公子嘟囔。“本來就是這樣。我娘對我爹也不講理。”


    屋裏燒著地龍,暖烘烘公子更睡意朦朧。我推著他到床上躺下,出了一身冷汗。


    我覺得公子當真是醉得厲害,什麽話都往外說,什麽比方都敢打!


    可是轉念一想,公子怎麽會拿夫人和主君舉例?他們是夫妻啊。


    我越想臉越紅,實在是不敢再想下去了。杏兒端著醒酒湯進來,見公子睡著,小聲問我:“公子怎麽就睡了?”


    “這會兒酒勁兒上頭,公子困了。我去囑咐他們暫且先別點爆竹。”屋裏實在太熱,我找借口出去了。


    走在雪地裏,我才意識到心跳得飛快。三番兩次,公子到底是什麽意思?


    注釋:1乞骸骨:自請退職,意為請求使骸骨歸葬故鄉,回老家安度晚年。如:上書乞骸骨,征拜尚書。——《後漢書·張衡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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