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正是約看花樣的日子。


    出門前,姚氏知女兒寡淡無約束的性子,再三囑咐她不可妄為。陳媽媽怕阿楚小孩兒心性,沒個分寸,指派了母親的大丫鬟翠柳跟著。


    翠柳是個本分踏實的,說來還是謝喬給挑的人。


    自她大病一場,謝夫人就勢推了管家權,一心照料女兒。身畔除了陳媽媽,就隻有些不懂事的小丫頭。細數著,提了黃鸝、白鷺資曆最久的,人手還是不足。


    人伢婆子領著三個丫頭到跟前,其中兩個丫頭心思很是活絡,嘴甜會來事兒,生的也不錯。


    隻有翠柳笨拙地杵在那裏,姚氏和陳媽媽似乎都很中意這兩個丫頭,正商量著選誰更好。謝喬從塌前起身,打斷了她們議論,不由分說地指了翠柳。


    果不其然,翠柳做事利索,細心話不多,是個可靠的人。


    另兩個呢,照黃鸝打聽到的,一個去了大堂姐謝嫣那,沒幾個月因偷竊給發落了,還一個在北院自作主張送了碗參湯入了三叔書房,後來有雜役在長歡街勾欄裏看見了她。


    今兒的風料峭得很,刮得她臉頰生疼。


    幾輛馬車走過十裏長街也算有些聲勢,偏偏二小姐的車軸出了問題,在回府的路上陷在泥窪地裏,整個隊伍都停滯在原地。


    二管家忙帶著雜役過來修理,見二小姐自個兒跳下馬車,想請她與其他小姐們同乘。


    不待他張嘴,喬二小姐一甩衣袖便往附近杏花林子走去,絲毫不給情麵。


    翠柳守著車隊,攔在馬車旁,應是防著仆人懼怕當家二房的人,撂下自家小姐,又示意阿楚跟緊小姐。


    二管家麵部陣陣抽搐,深知二小姐素來傲慢,惹不起,其他幾位小姐也不能依著她的性子幹晾著,動了怒也開罪不起。


    這廂翠柳死死盯住自己的樣子,再想也不能真把二小姐丟下......


    沒由來的就滿頭熱汗,這不是人幹的差事是老母雞懸頭頂,稍不留神就雞飛蛋打了。


    相似的事年年都在重演,但凡與姐妹有些不對付,於爹爹那裏定然坐不熱一刻鍾板凳,告她的黑狀就從天而降,結實地落到父親眼前。


    謝喬都瞧在眼裏、記在心裏,索性不理,免得糾結,也不知這爹究竟是誰的爹,每每這般般不護著她。


    姐妹嘛,人前虛與委蛇,腹裏尖酸刻薄。


    謝喬極其不願意跟她們處一塊兒,平日煩悶慣了,說不好幾時就會衝上前去,撕爛她們那生動的小嘴。


    二月天,暖氣潛催次第春,梅花未謝杏花新。


    盛開的杏花,繁麗嬌姿,紅的是胭脂萬點、占盡春風;白的是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作塵。


    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


    阿楚卻說不久前學了新的方子想釀杏花酒,采些杏花回去正好備用。說罷,便挽袖辣手摧花。


    她沒多餘特長,於烹飪無師自通,日日所勞,隻有“吃喝”二字,準確來說,是哄謝喬吃喝。


    嗚呼哀哉,如此風雅之地,盡做些俗氣之事。


    聞得笛聲響起熟悉的調子,心中恍惚。音韻悠揚飄蕩、綿延回響,穿梭於花間細細流淌,著春風曼妙輕舞。


    她追尋聲音源頭,是頎立於漫天風花中的挺拔身姿,生得白皙雋秀的翩翩公子,側臉線條勾勒出詩情畫意的韻味,頗有風度。


    一曲罷,他對貿然闖入的她輕輕施禮,正過身子果然是一張顛倒眾生的好相貌。


    她從來沒過這樣的一雙眼睛,清澈爽朗,又雲淡風輕,如皓月中空,似浩海無垠,是終南山上常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他見來人出神沒有反應,微微一笑,笑起來仿佛暖風撲麵,有一種獨特的安心。


    謫仙般的人兒就在跟前,不太真切。謝喬極力探尋,看不出一絲異樣。


    人生七情具,世間怎麽會有這樣一顆空靈的心,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它擊碎了她長久以來對人生世事的認知,是什麽在心中激蕩,造成了不小衝擊,靈魂深處,囚禁著蓬勃生命力的高閣,陡然崩塌了。


    謝喬覺得自己一定是昏了頭,手不聽使喚地伸向前,就隻是想,摸一下。他似乎有些意外,手中玉笛略做隔檔,抵住了這隻意圖侵犯的手。


    “我名喚,謝喬......”她腆著臉,難得一次對自己的冒失感到羞愧。


    “謝姑娘,有禮了。”他彬彬有禮,不失分寸,沒有要離開的樣子,也沒有與謝喬攀談的意思。


    場麵一時僵持,好不尷尬。


    “公子方才所奏之曲,平生僅見,可有出處?”


    “是家師作,在下不才,獻醜了。”


    “嗯......我幼時,曾遇仙風道骨的長者,傳授清心曲,正是公子方才所奏......不知......”


    她欲追問,不料阿楚來喚。“小姐,小姐......馬車好了,二管家催促回府呢!”


    隻見公子又施一禮,明擺趕著送客呢,謝喬心中失落也不好意思再逗留,欠欠身子回禮告辭。


    城外杏林離家並不算太遠,派人回府,急調了一輛馬車,半柱香的時間不到,賞賞花都過去了,難題迎刃而解。二管家被自己的機智深深折服。


    上了車,謝喬撩開車簾,朝著杏花林的方向望了一眼,什麽都見不著,無趣至極。心裏懊悔不已,當初年紀小,老神仙沒敢摸,這般俊美的天仙公子也沒摸著,真是可惜。


    回到主院,母親正在佛堂抄經,陳媽媽看到收獲頗豐,連誇翠柳得力。


    謝喬支開阿楚,進了閨房,獨坐在銅鏡前,梳理雲鬢,才發現怎麽這麽麻煩,往日就沒在意過梳妝之事,隨便阿楚怎麽弄都好。


    記得先生曾讚“阿喬清麗不可方物”,不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怎料那如玉公子對自己如此波瀾不驚,著實教人挫敗,自己倒像個調戲良家閨女似的妄圖輕薄人家公子,人間生不平啊。


    色令智昏!


    她賭氣似的一把拽下發上珠花,往鏡前一扔,換回原本厭世嫉俗的喪臉,大步流星衝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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