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生命真正的消亡,是被人遺忘。


    就在與她爹深談的當夜,詠雪又入了謝喬的夢。


    可喜的是,自夢魘破後,這次夢到詠雪總算不是猙獰可怖的形象。


    夢裏,她回到了小時候,詠雪溫柔抱起她,一口一口哄她喝甜絲絲的羹湯。


    小謝喬撒歡跑進廚房,蒸籠氤氳冒著白氣,霧裏詠雪靜靜揉著麵,抬起頭臉上是寧靜溫暖的笑容,嘴輕輕一動。


    別忘。


    謝喬終於釋懷,在睡夢中揚起嘴角。


    向來清冷的人,最是深情,奮不顧身。


    從來風流的人,最是寡情,片葉不沾身。


    歸德將軍李商擺家宴,為長女慶賀搬家之喜。李溫禮攜女謝薇歸娘家,謝席未同來。或許是又在哪間秦樓楚館宿醉,不知日月了。


    既是家宴,參與的人不多,正好坐滿兩張桌。同樣缺席的還有二女婿,比大女婿略微好些,畢竟他是上門女婿,蒹葭倚玉,事事順從丈人,隻是因公事無法抽身,早已提前告假。


    席上,李將軍府二小姐李曼貞獨自抱著酒壺,邀眾痛飲,宴還未開張,她已經喝得醉醺醺。她斜眼盯著身側空著的座兒,頻頻苦笑。


    李商的臉色不善,無奈今日還有貴客到場,不好發作。


    “老爺,貴客到了。”


    “快,你,還有你,同我迎接貴客。”


    “是。”


    李商連忙起身攜家奴往大門趕去。


    謝薇怯生生問母親李溫禮:“要來什麽大人物?”


    她瞥了一眼撐在桌前醉意惺忪的二妹李曼貞,淡淡道:“一會兒見到人,務必少言矜持,切莫人前失儀。”


    “女兒曉得了。”謝薇縮著脖子盯著桌前的碗筷,等待著。


    不消片刻,熱鬧聲響,李將軍等人簇擁著一人走來。


    那人三旬左右的年紀,錦衣皂靴,器宇軒昂,周身一股渾然天成的尊雅貴氣,談笑從容不迫,舉止合宜。


    “小侄厚顏來叔父府上蹭飯,禮儀不周之處,望各位海涵~”


    “賢侄哪裏話,來我李府家宴豈非名正言順啊,哈哈。”


    “呐,小侄方居嶽來晚,讓諸位久等,自罰一杯,請~”


    謝薇睜大了雙睛,盯著談笑風生的方居嶽,總算將他的臉認清。


    春日宴一別,三月未見。


    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微不足道的存在那日發生了什麽。


    長姐一舞攬芳華禦前聽賞,二姐被太皇太後召去,謝氏簾幕裏隻有三姐和她。適時內急狠了,她不敢詢問宮人,隻好舔著臉求助三姐謝婉。


    三姐欣然提出陪她同去,可當她登東而出,謝婉已不知去向。


    被撂下了?葉姨娘說的果然沒錯,三姐心腸最惡。


    謝薇當即便慌了,宮廷裏不敢大聲喧嘩,四處張望,回憶起來時路的方向探去。


    隱約聽到桃林假山處有女子嬌羞調笑聲,“大人,你好壞啊。”


    “食色性也,人都會要睡覺的,溫香軟玉好比孤枕難眠~”


    “今日可不成,奴婢一會兒要去值夜,改日吧~”、“啊,討厭,這是外頭!別……”


    謝薇躲在花叢陰影處羞得無地自容,前前後後聽得仔細,窸窸窣窣的動靜讓聽者頻頻遐想,心中蕩漾。


    後來,女人嬌滴滴丟下一句謾罵離去,那個男人笑得張狂,拍拍衣衫,朝她的方向走來。


    怎麽辦,被發現會被滅口吧!


    幸運的是,有侍衛來喚,“方大人,該回席了。”


    “還沒結束?我都乏了,都是一群裝模作樣的千金小姐,無趣得很,嘶,突然有些想念我的小十四了......”


    “大人,這......”


    “無妨,你去,把躲那兒偷聽的黃花閨女送回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謝薇腦中嗡的一聲,思緒炸開,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看到男人骨相圓潤,身負貴氣,令人......神往。


    外祖父殷勤與他高談闊論,她感覺自己快縮進桌底,母親李溫禮屢屢給她夾菜,問她為何不吃。


    倉促間,謝薇與他四目相對,他隻是禮節性的一笑,似乎早忘記了自己做過的寡恥之事,也忘記了她這個在場證人。


    謝薇莫名升起一股不甘心,他不該忘了自己,羞恥的罪惡不能隻束縛著她一個。


    小姨李曼貞抱著酒壺突然起身,搖搖晃晃繞到他們身邊,“爹~您話甚多,聒噪人耳!”


    “無禮!坐回去!”


    “別光顧著說話,喝酒啊,來,這位大人~”


    “哦~李二小姐林下之風,方某敬佩。”他笑逐顏開端起酒杯,正欲飲。


    “慢著,這一杯,曼貞先敬您,感謝您光臨寒舍,使我李府蓬蓽生輝。”她一飲而盡。


    “哈哈,有意思。”方居嶽跟著飲盡杯中物。


    “第二杯,敬您,赴李家宴,賀家姐搬遷之喜。”她又仰頭飲盡。


    “嗬嗬,二小姐客氣。”


    李曼貞又續滿一杯,“這第三杯......”


    方居嶽攔下酒壺,好意勸解:“方某早聞二小姐海量,酒大傷身,適度......”


    “早聞?早聞了什麽,我嫁人了,什麽姑娘不姑娘!我夫君不在,就是你們亂傳什麽琵琶別抱,壓根沒有的事兒,他最是疼愛我!”她突然發怒,痛苦低吼,又哀傷自憐,聲音如泣如訴,說到後來幾乎是自言自語。


    李商拍案驚起:“你們還不快把二小姐帶下去,切莫怠慢貴客!”


    “哈哈,叔父言重,無妨無妨。”他嘴上雖說沒事,臉色卻深沉下來。


    李商對李溫禮使了一個眼色,李溫禮溫柔款款一手輕攆銀杯,一手蘭花玉指拖杯底,湊上前向方居嶽賠罪。


    “奴家替小妹賠個不是,她好酒貪杯,瘋癲無狀,望大人莫要怪罪~”


    眼前這腰肢款擺的妙齡美婦倒十分知情知趣,方居嶽頓時心情大好,喚她坐在身側,時時噓寒問暖。


    幾杯烈酒下肚,他的稱呼也由一開始的“謝三夫人”,改為“李小姐”,再換成“溫禮”,酒意微醺時舉止間屢屢觸碰,幾多曖昧。


    謝薇黑著臉默默看著這一切,胸中無名火起,然而這把心火燒得猛烈,燒得莫名其妙,燒得令人瘋狂。


    宴後眾人皆是一晃三搖,舉步不穩,李溫禮在李商的示意下,攙扶醉酒不清的方居嶽去了廂房。外祖母將謝薇帶回房,謝薇在房中留了燈,等到三更,母親也沒有回來。


    她閉上眼睛,腦海裏有聲有景,是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


    謝薇咬緊牙關,恨恨望著栓緊的房門,熬不住時也不知覺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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