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蹉跎,一草一木皆苦厄。上一代的遺恨,還在延續。


    “阿喬,帶我見見他。”


    “我小師叔嗎?”


    “嗯。”


    她知道先生在擔心什麽,賢王之勢卷土重來,外加天機閣之便,晉王恐成方相之流。但是,她相信南溪不會成為第二個沈意風。


    謝喬點頭應承,回到閨房,用秀氣的簪花小楷書寫了一封信,差人送去晉王府交給一個叫扶風的書童。


    雁兒前腳剛出去,又被小姐捉了回來。謝喬換了一封署名“綺真”封麵,並且交代送信人不要透露是謝府之人。


    如果是她的信,恐怕到不了公子手上。綺真嘛,就不同了,晉王近日和劉氏綺真走得近,也不是秘密了,礙於未來正妃的麵子,這封信應當能準確送到公子那兒。


    約在五日後,七月二十日未時,周氏藥堂。


    那天,是她十五歲生辰。


    又過了一會兒,喜公公傳太皇太後口諭,來接黎月公主。


    謝喬匆匆忙忙換了行頭,上了八台轎子。臨行前,她撩開轎簾,往竹苑方向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告訴先生,隻好叫雁兒轉達,請他稍安勿躁、好生休養,待幾日後好一同為她慶生呢。


    朱漆門裏金碧輝煌,池中成千盈百的荷花,浮萍滿麵,碧綠而明淨。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令人眼花繚亂的景致,以慰嘉賓。


    皇帝端坐上位,文武百官滿座,後妃陳列卷簾之後,景致盡收眼底。謝喬默默入了座,眼神穿梭在滿座嘉賓中,定在那襲白衣之上。


    百步可及的距離,似天河遙遠,心上波瀾沉沉浮浮,隻為坐在晉王席側的他嘴角那溫和一笑,依然是那副無欲無求、無悲無喜的容貌。


    鶯歌婉轉,宮樂奏了幾曲。


    “你們梁國的酒太柔了,沒勁兒~梁主有機會倒是可嚐嚐咱們羌國的烈酒,濃鬱辛辣,那叫一個刺激,他日你等來我羌國做客,小王定給你叫上幾名妖嬈美人,讓諸位個個樂不思梁~”賽蘭吊著嘴角笑得放肆,語氣中透著桀驁不馴。


    冒犯之意,不僅是趙冀,席上百官皆麵色不悅,紛紛以不善的眼神看向這位羌國二皇子。


    “哼,粗俗無禮,有失國體。”劉大學士對這位外邦皇子毫不掩飾的厭棄。


    賽蘭端起酒樽的手一頓,趾高氣揚詰問:“嗬,我好意與梁主商談待客之道,你們梁國不是最興什麽溫香軟玉,美人作陪嘛,在梁國便是風雅,在羌國就是粗俗?這位肥大人未免小題大作。”


    滿臉橫肉的劉大學士最聽不得別人說他胖,聽賽蘭故意挑釁,怒起拍桌:“豈有此理!”


    晉王冷笑:“私交與國宴怎可相提並論,這便是我大梁國的禮數。”


    賽蘭有些意外,仔細看了看,這位就是傳說中手持丹書鐵券、從來不把國君放在眼裏的極品王爺。


    “本王也是好酒之人,貴國阿剌吉酒倒也有幸品過,想來二皇子不知梁國釀酒有蒸餾之法,這等古法也有些年頭,過於凶猛烈性之酒也不適合用於今日之宴。”


    晉王……賽蘭眼中閃過一絲詭異。


    冉時笑嗬嗬起身打圓場,替弟弟賠禮:“哈哈,晉王確是愛酒之人,我們本次來梁國寶地,帶了一批阿剌吉陳釀,獻給梁主,還請笑納。”


    “有心了,請大皇子代朕問老君主安好。”趙冀麵色放緩。


    謝喬倒是要對趙宣這個刺頭高看一眼了,竟然也會護著小皇帝了。


    南溪公子也感到意外,欣慰看著晉王,淡淡一笑,謝喬隻聽見身側的後宮女眷有人倒吸了一口氣,小聲議論那白衣公子如何貌美好看,與晉王一左一右,畫麵十分養眼。


    晉王不客氣地瞟了他一眼,對上皇帝趙冀的目光,感到十分不得勁兒。


    怎麽的,本王雖然平時愛給你們使絆子,但家國麵前大是大非還是分得很清楚的,外敵當前,一致對外,很意外嗎?你們這些人至於嘛?


    他感覺到有如炬目光投向他所在之地,這世無雙的晉王美名遠揚,他反正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展開扇子瀟灑擺擺頭,故作淡然。


    賽蘭眉眼裏透著陰鷙,低垂著臉在思考什麽。他招手對隨行大臣低語幾聲,那名大臣嚴肅緩慢點了頭。


    相對的高位某一處,輔國相爺悠悠看向羌國來客,一臉不可名狀的神色。


    謝喬的位置隔著卷簾,麵對外邦兩位皇子,瞧著那隨行大臣出現,突然開始心神不寧。


    那種眼神富有深意,不簡單,像是彼此在確認什麽。謝喬想,他們來此目的不善,真的敢在大梁動手,未免太過囂張。


    賽蘭又開口道:“你們梁國喜歡書畫,我們羌國擅長騎射,小王在皇宮寶庫裏也發現了一些書畫,想來也梁主會喜歡,來人呈上。”


    隨行大臣帶著兩個捧著木盒的赤膊大漢引到庭前,舞姬停下表演,驚恐躲成一團,福公公嘴一撅揮手趕她們撤離。


    他鄭重且恭敬地示意二皇子賽蘭後,朝梁國皇帝深深鞠了一躬,不卑不亢道:“此份大禮,定不讓諸位失望。”說完他便退下。


    “小王是舍得送,也要看你們有沒有本事拿到了。”


    陛下趙冀陰著臉問道:“不知二皇子這是何意?”


    他又看向賽蘭身側的大皇子冉時,那大皇子隻顧低頭品嚐美味佳肴,臉上事不關己的冷漠模樣。哪有什麽置身事外,無非是想坐收漁翁之力。


    此時,賽蘭站起身來,走到庭前,咧著嘴不懷好意的笑著,“回梁主,梁國人斯文聰慧,才華卓著,九州十三郡,幅員遼闊,最多奇才,小王便來考考在座各位。”


    他一指身後兩名勇士,“這有兩隻一模一樣的錦盒,隻能看不能動,珍藏的畫卷在其中一個錦盒裏,另一個錦盒則是......”


    有臣子小聲議論:“該不會是讓我們猜,寶圖在哪一隻盒子裏?”還有人躍躍欲試,滿心期待出頭長長臉。


    賽蘭看向滿座大臣戲謔道:“聰慧~不過,小王還沒說另一隻錦盒有何物呢。”


    又有一位大臣疑惑接嘴問來:“何物?”


    “是——戰書~”他輕飄飄的說出這兩個字,似玩笑一般無足輕重,卻使得滿座文武大臣震驚。


    戰書非同小可,一旦選錯,兩國開戰,罪大當誅,選錯之人便是大梁國的千古罪人。前段時日,兩國邊境傳來消息,羌國時常騷擾挑釁,意欲挑起事端,如今這般氣勢洶洶,是有備而來。


    以今日梁國內憂外患之勢,委實經不起一場戰亂。


    “當然了,小王也不是要你們賭運氣,喏,你們可以向我這兩位勇士其中的一位問一個問題......”


    聽見有人鬆了幾口氣。


    賽蘭又道:“隻有一人會說真話,另一人會說假話,至於說真話的是哪一個,小王也不知道,哈哈哈。”


    在座眾人皆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深沉,氣氛凝重。


    真假話的規則一出,其實是雙層設套,盲選錦盒已是一場賭博,而問話又是另一種撲朔迷離,不僅要靠運氣,無論是回答是真是假,還得有膽量選擇相信不相信。即使有幸選中寶圖,也令人忐忑。


    這分明還是看運氣賭命啊,什麽刻薄的題目!這羌國小兒刁鑽跋扈,名為送禮,實為看他們自亂陣腳。


    良久,趙冀見無人主動請纓出列化解難堪,皺起眉頭有些慍怒,“我泱泱大國,竟無人能解此題?”


    滿座大臣無不手指發寒,手心冒汗,將頭縮得更低了。


    要是太師傅在就好了,他一定不會讓局麵如此難堪,他一定能夠將這群外邦蠻夷的嘲笑和羞辱原樣送回......趙冀心裏感慨悲憤。


    方頤文突然笑起來,站起身卑躬屈膝行禮,諂媚道:“陛下,我梁國曾有神童五歲吟詩,七歲作賦,您可記得?”


    不好,謝喬一怔,方老賊矛頭指向謝家!


    趙冀暗淡的眸子突然亮起,“竟有此事,朕為何不知?”


    “哈哈,論輩分,此人還年長陛下一輩兒呢,謝大人你說是不是呀......”方頤文一揮衣袖,回過頭來衝著下首席一笑,有請禮部尚書謝元。


    老賊想拉謝家下渾水,謝元顯然不能接茬,一步錯,全族遭殃。


    謝元裝傻充愣慣了,此情此景不由得細細琢磨,該怎麽打太極圓過去,況且這題如何解,他心上沒數,也道是羌國小兒有意為難。


    趙冀有些驚詫,一貫隻知道謝大人兢兢業業,沒什麽本事,謝家除了一個姑娘還說得過去,太師傅的榮光過去了,謝氏一族後輩大多登不上什麽台麵的,如今看來內有文章。


    謝元審時度勢,決定認慫,“回皇上,微臣......”


    “謝愛卿,低調謙卑,堪稱表率,但須知得分場合才是。”太皇太後警示道。


    這......真是騎虎難下。


    雖向她承諾過不再守中,舉全族之力效忠皇上,但是,這道題他真心不會啊。何況方賊狼子野心,刻意推他入此死局。


    謝元心裏有些發虛,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一樣心虛的還有禮部侍郎,他在心中反複祈禱,謝大人您可千萬別出事!


    別人或許不了解,但自己與他共事十幾年,最是看得真切。外人都說謝元如何沒有本事,但事實上在當今朝堂裏再沒有比他更懂得審時度勢的人了。


    若謝元因此事受累,即便自己有幸晉升尚書一職,夾在權利角逐中,也未必能如他一般不偏不倚,明哲保身多年,這些年到底在謝尚書大人手下安穩太平、衣食無憂,不若他人朝不保夕、戰戰兢兢。


    父親所有微妙的表情和情緒皆入了謝喬的眼睛,她細細觀察那兩名羌國勇士,看不出端倪,心下緊張不已,突然想起先生的話......


    愛人,待周愛人而後為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不周愛,因為不愛人矣。


    乘馬,不待周乘馬然後為乘馬也;有乘於馬,因為乘馬矣。


    逮至不乘馬,待周不乘馬而後不乘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


    ......


    誰說真話、誰說假話,哪個錦盒藏寶圖、哪個錦盒藏戰書......為何一定要等確定某一個真相再去解決另一個真相,很多時候答案根本不讓人等。


    謝喬抽出絲帕掩於麵部,默默站起身來,走到謝元身邊,小聲道:“父親,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


    雖說她是小聲傳話,臨近幾人也聽得仔細,晉王哼了一聲笑她不自量力,這個女人死到臨頭跑來賣弄什麽,他才不會讓她心機得逞,勾引他的南溪公子。


    猝不及防聽到南溪公子說:“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不一周,或一是而一不是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類異故。”


    凡是不可能在某一方麵相同,但不會全都相同,有的對、有的錯,不能按常理來推論事物,他們的意思是......其他人聽得雲裏霧裏。


    謝元突然會心一笑,踏著矯健穩重的步子,隨機走到其中一勇士身邊,問:“如果我問你身側之人,他的盒子是什麽,他會怎麽說?”


    勇士愣了會兒,用不太標準的梁國話回答:“寶圖。”


    謝元直接打開他手上的錦盒,取出畫軸,大步跨前,雙手將圖舉過頭頂,回稟皇帝趙冀,“臣不辱使命,取得寶圖,請皇上過目。”


    謝大人動作太快,福公公忐忑上前接過來,小心翼翼打開畫卷審閱,驚喜:“皇上,是寶圖,有圖沒有字兒!”


    賽蘭怒目走到另一人身側,打開錦盒裏的畫卷,戰書。


    他一怒之下將手中畫卷氣得一把摔在地上,揚長而去。冉時坐不住了,頂著一張笑嘻嘻的臉孔,敷衍賠禮後也退下了。


    “太好了!謝大人才思敏捷,果有乃父之風!”劉大學士不吝誇獎,第一個站起身稱讚。


    趙冀欣喜,聲音拔高幾度:“謝愛卿立大功一件,重重有賞!”


    方太後不以為然,張嘴便來:“謝大人運氣是好,隨手一挑便是一個說真話的,化解危機憑得是先祖皇帝庇佑,皇兒福澤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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