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陳炬,早已過了散衙的時間。


    不過馮保也沒有急著回家,而是迅速寫了一封信,送往江陵。


    盡管李太後信誓旦旦地說,萬曆皇帝不會背著她召朱翊鏐回京,但他覺得還是要知會朱翊鏐與張居正一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萬一萬曆皇帝做出這樣的決定,那該如何應付?


    馮保本還想去申時行家裏一趟,可想著陳炬的提醒,他決定還是算了,此時確實不宜表現得如此著急。


    萬曆皇帝是試探也好,不是試探也罷,他都應該保持冷靜。


    馮保帶著幾分疲倦與擔憂離開了紫禁城。


    不知不覺,轎子抬過富貴街時,聽得近處的青樓上,傳來了一名女子略含淒涼的曲聲。


    身子瘦了,不知為誰瘦


    朝也是愁,暮也是愁


    此生此世,何時是盡頭


    想得到的,偏是不能夠


    每日裏,厭棄的感覺壓心口


    心比天高,命不得自由


    淚珠兒,點點濕透了羅衫袖


    奴是一顆要強的心


    偏落在他人後


    熨鬥兒,熨得衣衫平平整整


    卻熨不開奴家的眉皺


    剪刀兒,剪開亂麻絲絲縷縷


    卻剪不斷奴家的憂愁


    ……


    靜夜裏,這首小曲兒傳得悠遠,馮保的大轎都抬出去半裏多路了,那怨怨艾艾的嗓音還直往他耳朵裏鑽。


    “自古紅顏多薄命。”馮保不禁暗自忖道,“青樓裏,真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孩兒的癡心妄想。”


    一念及此,馮保又不由得想到自己的處境,想著張居正離京直至“死”後的這段時間,朝局風起雲湧,王國光、戚繼光、潘晟,包括他自己,都遭到了言官的彈劾與攻擊。


    想想其實他自己與青樓裏的女孩兒倒也差不了多少。


    爭鬥殺伐之事,馮保堪稱高手。


    孟衝、高拱、張誠、張鯨……哪個好對付?可他都沒怕過。


    笑到最後的依然是他。


    可這次情形完全不同,他的對象是握有生殺大權的萬曆皇帝……


    陳炬都已經懷疑他與朱翊鏐是不是企圖謀反?幸好是陳炬,萬一是從別個嘴裏說出來,那特麽還了得?


    有一百顆腦袋兒都不夠砍的啊。


    盡管他將自己的步調定為“跟著朱翊鏐和張居正走”,但張居正是個“死人”,朱翊鏐是李太後的寶貝兒子。


    而且那兩個人還不在京城,隻要沒有圖謀不軌的實際行動發生,還是比較容易脫身的。


    他則不同,別說企圖讓朱翊鏐取而代之,就是眼下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殺身之禍。自張誠之死,他就感覺到了萬曆皇帝的陰狠。


    無論他有多麽相信朱翊鏐與張居正聯手的實力,但眼下萬曆皇帝才是號令天下的一國之主。


    除非萬曆皇帝做出什麽大失民心與官心的事,讓天下民怨沸騰,比如:清算張居正、推翻張居正的改革。


    可即便如此,馮保依然覺得還是萬曆皇帝掌有絕對的話語權。


    最起碼,朱翊鏐和張居正沒有兵。


    ……


    李太後得知萬曆皇帝放出要召朱翊鏐回京的消息後,也沒有第一時間專門去找萬曆皇帝溝通。


    她相信自己的直覺與判斷。


    三天後,萬曆皇帝主動來找她了。


    當然,也不是特意,而是為了感謝她分享香皂一事,自然而然就引到朱翊鏐身上了。


    “娘,孩兒好想念皇弟!”


    “娘何嚐不是?可朝廷的規矩不能變呀!”李太後感慨地道。


    心裏不禁忖道:“看,說什麽來著?鈞兒不會背著我下旨吧?”


    萬曆皇帝又道:“孩兒清楚朝廷的規矩,可如果孩兒執意如此呢?孩兒征詢過申先生和大伴的意見。”


    “他們什麽意見?”


    “申先生說皇弟已是普通人身份,前朝倒是有先例,隻要孩兒願意,倒也沒什麽大問題;可大伴超級反對,說這不合規矩,也影響朝局的穩定。孩兒不明白,怎麽就扯到朝局的穩定了?”


    萬曆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著李太後,生怕錯過她的表情變化一樣。


    李太後很平靜。


    此時此刻也隻能平靜。


    她緩緩說道:“鈞兒,娘想馮公公也是出於一片好意!從前娘也舍不得,甚至想過不顧朝臣的反對,將鏐兒留在京城,可事後一想,咱不能亂了規矩,這規矩是祖宗先輩定下的,延承了一百多年,肯定有其合理處。若鈞兒在京,的確要多許多事。依娘看,還是算了,鈞兒真的想念弟弟,待春秋大祭,可以考慮讓他奉旨回京一次。平常素日,不如讓他在外吧。他的性子,你這個做哥哥的也知道,就喜歡瞎折騰,你不介意朝臣也會介意,是不是?”


    萬曆皇帝悻悻然地道:“孩兒還以為娘會讚同孩兒的主張呢。”


    “鈞兒為何這樣認為?”


    “因為娘與孩兒一樣,也非常疼愛皇弟嘛。”


    李太後搖了搖頭,耐心地道:“疼愛歸疼愛,可咱既然是大明的掌舵人,就應該帶好頭,倘若咱都破壞規矩,那讓其他人怎麽看?”


    萬曆皇帝想了想,忽然又說道:“那這樣吧娘,孩兒下一道密旨給皇弟,征詢他的意見,如果他願意回來,就自己回來吧;如果不願意回,那就算了,孩兒也不會逼他。至少向皇弟表明孩兒的心吧,不然他還以為咱不許他回京。娘您看行嗎?”


    李太後也想了想,然後反問:“鈞兒覺得有這個必要?”


    “娘,上次皇弟偷偷離京,搞得天下輿論都衝著孩兒,還以為是孩兒容不得皇弟,才致使皇弟不顧兄弟間的情義而寧可不辭而別。孩兒的性子娘最清楚不過,孩兒哪是這種人?外麵甚至還流傳孩兒想要了皇弟的命,真是荒唐!”


    李太後聽了微微一滯,實沒料到大兒子會在她麵前說出這番話,可也隻是微微一滯,旋即恢複正常,看似風輕雲淡地說道:“娘相信鈞兒,管天下人怎麽說?自己問心無愧就是了。”


    繼而,又強調補充道:“即便天下人都不相信鈞兒,娘也相信你。”


    “多謝娘親!”萬曆皇帝開懷地自我調侃道,“原來孩兒還抱怨娘偏心,更愛皇弟呢,真是大錯特錯!”


    “都是娘的心頭肉,一樣一樣的,要說偏心,娘也更愛你呀!”


    搞得付大海在旁邊聽著,都不敢正眼看萬曆皇帝,心想:原來太後娘娘也會說謊哈,記得這樣的話在潞王爺麵前也說過呢。


    在大兒子麵前說更愛大兒子,在小兒子麵前說更愛小兒子……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愛又豈能比較?


    萬曆皇帝去了,回到西暖閣,他也給朱翊鏐寫了一封密信。畢竟,李太後沒有明確反對他這麽做。


    他很想試一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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