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李太後這般臉色,陳炬和張大受兩個更是心裏在打鼓。


    他們坐在那裏雙手暗著膝蓋,兩眼傻傻地描著住持手上撚著的佛珠,後悔剛才沒找機會不讓住持開口。


    其實李太後的臉色當然不是給在座各位看的,而是因為住持的這番話,讓她不禁沉入了傷懷往事。


    論輩分,嘉靖皇帝是她的公公。


    可是,她對這位公公並沒有什麽好感,想著自她進了裕王府,甚至替這位老皇帝生下皇孫朱翊鈞,公公眼中依然沒她這個兒媳婦。


    這位老皇帝聽信方士的妖言,說什麽“二龍不相見,見之則損陛下陽壽。”因此生前絕不立太子。


    搞得她心裏也有這方麵的陰影。


    隆慶皇帝,當初還是裕王,後來實際上成為嘉靖皇帝的獨子


    可即便如此,朝中有些大臣幫裕王說話,上疏請立太子。


    這一來惹惱了嘉靖皇帝,把上疏的大臣廷杖削籍,並頒旨今後有敢言太子者,立斬無赦。


    不立太子也罷,在嘉靖皇帝死前整整八年,從未召裕王見上一麵,更不用說她這個兒媳婦了。


    依皇室規矩,太子得子,須得老皇帝賜名,可是皇孫(即當今皇帝萬曆)長到三歲還沒有名字。裕王多次上疏請賜,都沒有下文。直到加嘉靖皇帝駕崩終究沒有給皇孫取名字。


    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李太後心口就感覺隱隱作痛。


    平心而論,她這個兒媳婦對公公嘉靖皇帝沒有敬愛而隻有憎恨,但因為她身份特殊,要讓皇室和諧母儀天下,她隻能將這種憎恨深藏心中。


    但深藏不露並不等於冰消瓦解,這股子睚眥之恨,始終還在心中作祟。


    她一直找不到泄憤的途經,沒當夜深人靜時,她常會無端由地怒滿胸臆。


    今兒個,住持竟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發泄對嘉靖皇帝毀佛的極大不滿,使得她的心底深處,那一點真情頓時間爆發膨脹。可即便如此,她仍不忘克製與掩飾心中的沸騰。


    忽然,李太後威嚴自重地沉沉喊了一聲:“陳炬。”


    “奴婢在。”陳炬忙答道。


    “誹謗先帝,依大明律,該當何罪?”


    “這個……”陳炬看看李太後,又看看陳太後,接著看看住持,愣在那兒不知如何作答。他心裏罵這位住持不該在李太後麵前說這多不該說的話,可李太後剛才分明承諾不追究,這會兒又威嚴赫赫地問該當何罪?


    住持將心裏話說了出來,已是如釋重負。不過李太後這種反應,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畢竟論私,李太後是嘉靖皇帝的兒媳婦,豈能容許別人當著她的麵兒說她公公的壞話?


    論公,李太後母儀天下,又豈能讓別人言及先帝的不是?她還需要維護皇室的和諧與尊嚴呢。


    既然已經料知李太後的反應,住持便坦然不卑不亢地答道:


    “誹謗先帝,可處大辟之極刑,但老衲方才所言嘉靖皇帝爺的所作所為,保證沒有一句是誹謗。況且老衲有言在先請太後娘娘懿旨,恕老衲無罪。”


    李太後本來就是在做戲,見住持如此認真,她淺淺一笑,說道:“老和尚不愧為得道之人,心機甚深。”


    住持見李太後忽然又笑了,索性趁這個機會說道:“慈聖太後娘娘若肯虛懷納諫,老衲還有一言忠告。”


    “好,說吧。”


    “如今,宮廷內外都在傳言,說太後娘娘是觀音再世,這並非妄言,天降大任於太後娘娘。還望太後娘娘能匡正世廟遺毒,廣結佛緣,讓大明之皇天後土重凝大乘氣象。。”


    李太後專注地道:“主持師父,請問如何廣結佛緣?”


    住持像是想好了似的,不假思索地回道:“太後娘娘,把世廟所毀之寺盡行恢複重建。”


    李太後蹙眉沉思片許後才說道:“這事兒得從長計議。”


    也就是說,她並沒有當即給住持承諾什麽。


    不追責是不追責,但要說幫助說服萬曆皇帝盡行恢複重建所毀寺廟……她可沒有那份閑情逸致。


    至少眼下沒有。


    “莫非太後娘娘覺得不妥嗎?”


    “當然。”


    未等李太後反應過來,朱翊鏐已經搶先代為回道。


    住持一愣,雙眼盯著朱翊鏐。


    雖然住持不敢抱什麽希望,但他還是硬著頭皮爭取道:“潞王爺,當今皇帝爺登基時沒有找替僧出家,卻在這個時候找到了,可見上天冥冥之中已呈現出重振佛門之跡象。”


    “放屁。”


    朱翊鏐毫不客氣地回了兩個字。


    要知道這時代的張居正都不信佛教那一套,朱翊鏐就更不信了。


    他可是受過馬列主義的熏陶,雖然也並非百分百的信,可至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而佛教是典型的唯心主義,有其消極的一麵。


    承認佛宗以及知識體係浩瀚無垠並且有其現實意義,但重建恢複被嘉靖皇帝毀掉的寺廟……


    朱翊鏐覺得大可不必。


    況且重振佛門也不能靠多修幾座廟宇就能實現得了。


    “鏐兒。”


    聽到朱翊鏐說“放屁”時,李太後當即嚴肅地批評道:“說話沒大沒小。”


    “娘,住持的提議萬萬不能答應。”


    “為什麽?”李太後道。


    朱翊鏐不緊不慢地道:“倘若娘真想知道,孩兒大可在回去的路上慢慢講給娘聽。雖然娘篤信佛宗,孩兒也知道佛宗有著淨化心靈的作用,但佛宗那一套並不能有效解決實際問題,所以朝廷還是不要鼓勵的好。”


    住持有些失望,喃喃地道:“原來潞王爺與前任首輔張居正理念一樣。”


    “是。”朱翊鏐如是般回道,而且還補充一句,“都是超現代的。”


    不得不承認,張居正的許多思維都超越了同時代的人。


    包括他對佛教的理解。


    張居正更願意相信自己。他有這樣的認識,除了超級自信之外,更多是因為他的知識體係與邏輯體係。


    他確實堪稱一個先知先覺的人。


    當然人無完人,張居正的思想站在後世角度看,很明顯也有許多糟粕的東西,比如他對私學的禁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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