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7年,正月廿一,明州。


    第一艦隊雖然遠在南方沒法回家過年,不過在這邊其實也過得挺舒服的。尤其是正月十五,望海鎮上一片花燈,煙火綻放,正如辛詞所述,“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四海客商都出來參加燈會,熱鬧非凡。


    這段時間,第一艦隊已經完成了貿易,采購好了回程帶的貨物。眼看著到了雨水時節,東南方出現輕微的暖濕氣流,匯入大陸上寒冷的空氣中,降水開始增多。這意味著北風開始減弱,第一艦隊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頂著北風,走逆風航線返回東海。


    這個時代,已經發展出了逆風行船的技術。所謂逆風行船,並不是真的能逆著風行駛,而是借助水體對船身的阻力和風側流過帆麵時形成的升力,產生向前的合力,從而能夠與風向成一定夾角斜著行駛,走出一段之後再轉向另一個方向,總體路線形成一個“之”字。


    傳統的中式硬帆就極其適應這種行駛方式,所謂“八麵來風七麵可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真正行船時,逆風行駛卻用得很少,一般隻會走一些短途航線,從來不會走明州-山東這種長途航線。


    這其中原因很多,一是因為逆風既費事又慢,二是因為容易迷航。


    海上突發情況太多,你頂著風走之字航線,萬一從其他方向突然刮起一陣大風,你不得不改變航向應對,結果飄了幾百裏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到時候就抓瞎了。尤其是大多數小海商隻能近岸航行,沒有導航定位的能力,所以根本不敢冒這種險,寧願等上幾個月風期。


    如果不想等風期,也有變相的解決方法。那就是北風的時候一路南下,下到福州、廣州,再到南洋,甚至到達三佛齊。等到一路生意做完,也差不多起南風了,再倒回去走一遍,充分利用了全年風期。


    不過這次第一艦隊肯定是沒法走那麽遠的,他們歸心似箭,隻想著盡快回東海,於是就動起了逆風回航的念頭。


    陳一成聽說他們的瘋狂計劃之後非常震驚,這次可再不敢跟著玩命了。所以第一艦隊就自己北上了。


    出發前,按慣例,明州市舶司官員又上船檢查了一遍違禁品。所謂違禁品,其實主要指的就是銅錢。


    這個時期,周邊國家沒有鑄幣技術,對中國銅錢需求量很大,所以銅錢持續外流,無論是金還是宋朝廷都屢次下令禁止銅錢出口。雖說基本沒什麽效果,不過態度還是要做的,更何況前不久南宋皇帝趙昀剛重申了一遍銅錢禁令。


    不過第一艦隊本來就不會做運一船銅錢回去這種蠢事,早早就把錢換成貨物了,剩餘一點也能解釋成“個人財產”,所以那個綠袍官隨便看了看,拿了一點小禮物就很有職業道德地放行了。


    然後,在正月廿一這一天,起點號和縱橫號滿載著瓷器、紅糖、茶葉、香料、工藝品、白紙等南方商品,在岸邊眾人驚奇的目光中,緩緩離開了望海鎮港口,開始向東北方行駛。


    ……


    “嘩嘩……”


    趙虎子把便桶用繩子吊到海裏,反複拽了兩下,衝洗幹淨,吊了上來,綁在旁邊的柵欄上。過了一會兒,又用旁邊一個幹淨的桶提了一桶海水上來,洗了洗手,走了出去。


    這裏是縱橫號艏樓的廁所。沒錯,與一般人的第一印象不同,帆船的廁所一般是放在船頭最前方而非船尾的。這是因為帆船是靠風推動的,對於船來說風是從後朝前吹的,因此要把廁所放在船頭,才不會被風把便便吹到船板上。


    不過,他們現在是逆風行駛,風向很任性,所以船頭廁所也不保險,必須拉到馬桶裏,再吊到海水裏衝馬桶才行。


    這個季節主要刮的是西北風,雨水節氣過後也不算太強了,第一艦隊離開明州時是朝東北方行駛,還不算費力。行駛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正午的時候,測量過經緯度,就根據風向,轉向近乎正西的方向行駛。


    這種逆風的情況下,船速很慢,差不多隻有2-3節,又行駛一天一夜後,差不多到了揚州的緯度。在此轉向東北,再行駛一天一夜後,再次轉向西方。


    如此這般,還要折騰個七八次才行,不過操作量也不大,一兩天才換一次方向,所以還是很無聊的。


    趙虎子走出廁所,去甲板上轉了一圈,發現沒什麽需要調整的,就坐到船舷邊,拿起一個橘子吃了起來。


    因為此次航行耗時會比較久,為了預防壞血病,正好明州附近也盛產橘子,這個季節也正是上市的時候,第一艦隊就采購了一批橘子帶上船。同樣的,一半淡水裏也加了酒,以防止時間長了之後變質。


    土著水手們大都不清楚問題的嚴重性,對這些用了幾百年和無數人的健康才換來的經驗嘻嘻哈哈的,隻當是東家們又改善夥食了。對此,股東們比較無語,也不能說什麽,隻好再次增加了海上補習班的教育強度。


    過了一會兒,趙虎子吃完橘子,把最後的核吐進海裏,結果有水珠濺到了臉上。


    “咦?”他感覺有些不對。等等,他伸手試了一下風向,這是,東南風?


    又一滴水滴到他臉上,這不是海水,是雨水!


    “不好了!許東家,起南風了!”趙虎子連忙跑向艉樓,通知在值班的許嵩濤。


    現在這個季節,海上偶爾會刮一點南風。但這並不是好事,這意味著他們現在處於暖濕的東南風與寒冷的西北風交匯處,這種要命的區域會起風暴的!


    “鎮定,莫急!”許嵩濤也發現了這個情況,一邊讓人吹號示警,然後轉向後麵記錄裏程的水手,問:“從中午到現在走多少了?”


    “線輪實測裏程是……”水手數著記錄簿上的正字,快速報出一個數字,“11海裏。”


    許嵩濤拿出海圖一劃,“切,這位置對我們不利啊。”


    這時候王廣金和其它股東也揉著惺忪的睡眼上到艉樓了,剛見麵就問:“起南風了?什麽情況?怎麽辦?”


    “現在起南風,多半是東南有氣旋,”許嵩濤拿著海圖比劃了一下,“我建議朝西南走回頭路,避開這裏。要是繼續朝東走,可能會正麵遭遇氣旋;往北走,可能會被北風吹回風暴區。”


    這時候,旁邊的起點號開始打出信號板,幾人連忙記錄起來。


    “綠紅空空,紅綠空空,綠紅空空,全空”,這是nan


    “綠紅紅綠,紅紅空空,全空”,這是xi


    這時候對麵做了個表示數字的姿勢,快速翻起信號板來。表示數字的摩爾斯碼需要五位信號,現行的信號板表示不了,於是很簡單粗暴地直接用五進製表示數字。


    “0100”王廣金立刻翻起五進製轉換表,旁邊的許嵩濤直接心算出了結果:“是25。南偏西25度!果然韓鬆和我想的一樣!”


    此時已經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眾人連忙指揮水手忙碌起來,朝著南南西的方向行駛過去。這時候為了盡快避開風暴區,兩艘船仍然掛滿了帆高速前進,一邊提心吊膽地看著東南方的雨雲,一邊還好整以暇地拿出水桶接起雨水來。


    行駛過程中,雨逐漸變大起來。不過還好,正月的氣旋沒有夏季那般狂暴,沒發展到風暴的等級,向西南行駛一個多小時之後雨就漸漸停了。眾人鬆了一口氣,改向正西行駛。


    提心吊膽地過了一晚後,第二天清晨風平浪靜,於是第一艦隊轉向東北繼續前進。到了正午,測量經緯度後調整了一下航行計劃,此後就沒什麽大事了,隻是耗時間罷了。


    ……


    1257年,二月初五,驚蟄。


    “驚蟄這個節氣果然名不虛傳,到了這天就準時打起雷來,不愧是老祖宗的智慧啊。”


    鶴山關附近,陸平正指揮一幫征發來服徭役的村民在鋪一條石子路,突然聽見憑空一陣驚雷,想起今天是驚蟄,不得不感歎起來,對著旁邊的田學林這麽說。


    “不對啊,”田學林環顧了一下四周,“這不是晴天嗎?哪來的雷?”


    “晴天霹靂沒聽說過嗎?聽,又一聲……咦?”陸平此時也察覺出不對來,“等一下,這是不是炮聲嗎?!”


    這炮聲不是從西山試驗場來的,倒像是從很遠又沒什麽障礙的地方傳過來的,兩人等了一會兒,又聽見一聲。


    “海上?!”兩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來。


    這時候,東海102上也拉起了警報,整個東海地區紛紛驚動起來。


    但是這個時代,能放出炮聲的還能有誰呢?


    不一會兒,東麵的海上出現了兩艘帆船,桅杆頂部掛著辣椒土豆旗,帆上畫著一個傾斜的“0”和“1”交叉的圖案,像一個傾斜的“φ”,也就是圓教的標誌,代表兩儀。


    這不是第一艦隊還能是誰?


    第一艦隊,從明州出發十六天後,累計航行了近九百海裏,折合一千六百多公裏,比南下時多跑了一倍還多的距離後,終於有驚無險地回到了東海地區。他們放出空炮,告訴家裏人“我回來了”。


    “我靠,韓鬆他們這就回來了?牛壞了啊。老田你先看著,我去看看。”陸平跳著叫起來,扔下施工現場直接朝半島區的臨時港跑過去了。


    田學林無奈的看了看,叫過旁邊的張大牛,讓他臨時擔任監工,監督村民們休息一會兒,自己也跑過去了。


    第一艦隊慢慢靠岸,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迎接的人們拉著船員們左問右問,幾乎是用抬的把他們送回了東海堡。不過此船員們最想的,還是先好好洗個澡,再一直睡上一整天。


    之後的收獲也是巨大的。


    由於起點號和縱橫號是今年第一批從南方回來的船,所以船上的貨在膠西縣市場賣了個好價錢,最後一統計差不多有兩萬四千貫。


    這還有幾項沒算進去,一是五百石紅糖和大量的白紙,前者要提煉成白糖,後者是東海商社自用的。二是當初帶過去的玻璃製品和那副太清宮的水墨畫。


    親兄弟明算賬,雖然是自家的船自家的貨,但由於百腳製要給船員結算分紅,所以這些貨物還是得上帳比劃一下。


    東海商社辦事從來是童叟無欺,財政部痛快地給紅糖和白紙按膠州市價結算了兩千八百貫,隻是先記在賬上,等分紅完畢再交割。玻璃製品和水墨畫則算成商務部的生意而非海洋部的生意,所以不算進第一艦隊的盈利裏,隻支付給第一艦隊200貫作為運輸費用。


    最後核算下來,最初置辦商品成本差不多是六千貫,最終銷售額是兩萬六千八百貫,再扣除修船費用八百貫,總計盈利兩萬貫。兩艘船一共二百腳,所以每腳可分紅一百貫。


    起點號上共有一腳水手9人,二腳水手3人,三腳股東7人,共36腳;縱橫號上共有一腳水手8人,二腳水手3人,三腳股東6人,共32腳;剩餘的就都是商社的。扣除這些分紅後,東海商社可以得到13200貫的收入,再加上出售玻璃器和字畫所得的4300貫,又扣除買糖和紙的2800貫,總共獲得了14700貫的收入,超過了目前賣一年鋼材所能獲取的財政收入!更別說煉出白糖後又能賺一筆。


    這下子統合部和財政部從上到下一個個都喜笑顏開的,見到海洋部的人都覺得特別順眼,動不動就悄悄塞一點管製物資給他們。畢竟他們可是真財神啊!


    獲得了巨額分紅的水手們更是樂開了花。他們當初在舟山“做了一票”,當時就分到不少錢,這次又有了一百甚至二百貫的分紅,一個個都真正發財了。他們推著著裝滿銅錢的車子,神氣活現地走出了東海堡……當然沒多久他們又主動搬回來了,現在這一大堆錢沒地方存放,帶在身上實在紮眼。所以除了幾個原先是附近村民的水手想辦法把錢運了回去,其餘的都暫時存在了財政部,他們現在對東家的信譽非常放心。


    不久後,他們就成了商務部和建設部聯合開發的房地產項目的第一批全款買主。


    商務部在平原新村以西的位置規劃了一片“高檔住宅區”,請建設部蓋了一些“聯排別墅”。其實隻是一排連在一起的六十平米的一層平房,裏麵分了幾間,門前用柵欄隔出一片小院,也能算是獨門獨戶了。不過這些房子都是用先進的紅磚水泥建造的,質量比旁邊即墨鄉村的普通土屋好得多。


    現在建設部有了餘力,已經在此建成了七八十間“獨戶別墅”,準備賣或者獎勵給商社裏的優秀勞工。價格也不貴,根據地段不同,差不多二三十貫就夠了,勞工們多幹點,兩三年就能存出來了,更別說還能分期付款。當然,為了控製供需關係,分期付款隻開放給工作中表現優異的員工,不好好幹就隻能付全款。


    東海商社當然也想一次掏空勞工們幾十年的收入,但是沒辦法,這是要跟隔壁競爭的。在即墨鄉下,一二十貫就能買到一間舊屋了,再添點還能買塊耕地,如果東海的房價太貴,勞工就跑去即墨了,所以房價隻能“適宜的貴”。


    但這不等於虧了。如果不計算土地成本隻計算建築成本的話,這批房產仍然有60%左右的利潤率,還是能賺不少錢的。


    此舉一出,勞工們的積極性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到了去年年底,商社評定出了二十五個“勞動模範”,給予了他們光榮的分期買房資格。當天他們就辦完了手續,在舍友們羨慕的目光中,收拾好行李搬進新家了。當然之後還要例行請室友和工友吃肉喝酒不提。


    現在,去南方的水手跟著船隊回來以後,一下子就成了身懷上百貫的富翁,自然買起房子來是毫不眨眼。這些水手有不少也是曾經的流民,當初選擇做水手的時候,還被別人認為是“賣命了”,結果沒幾個月就成了“巨富”,自然在勞工中引起了轟動。不少人蠢蠢欲動,也想找個機會上船吃這碗飯。


    海洋部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闊馬造船廠自造的兩艘新船馬上就要下水了,能招募到的水手自然是多多益善。不過勞工部對此有些擔憂,這樣的“暴富神話”惹得人心浮動,可不一定是好事啊。海洋部對此嗤之以鼻,不過還是放出風來,說如果應征水手的太多,那麽就必須經過考試擇優錄取,平息了一點風潮。這也為後來海軍“質量優先”的路線奠定了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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