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淵差人繼續打聽,稍稍有眉目。


    誰知過了七夕幾日,父親飛書一封,要他趕快前往京都,家中生意有變。


    程淵擱了信,躊躇了番,提筆書信一封,喚來西側門門房小廝,命他將外出的口信帶給秋雲,又召見與秋雲有一麵之緣的顧管家,吩咐若十日未歸,將信交予秋雲。


    帶著駝鈴往京都去了。


    秋雲得知程淵前去京都的消息後,心中微微湧上些擔心。但隨即又想他是富家子弟,能遇見的愁事,無非是今兒吃海參還是鮑魚,自己連溫飽都成問題,不如收了心思趕快掙錢。


    自遭遇這些事,除賣泥丸賺點投機的進項,便無甚太大的收入。小舅那邊賺的錢全去收購牛皮,家中現下每月收入不過六百文,卻雷打不動支出藥費五百文,加上日常開銷,已經漸漸在挪用老本。


    還好張老漢給一百兩銀票,秋雲至今未動,隻等尋找好生意投進去。


    天漸漸涼起來,蟬鳴消退,門口那棵梨樹上日漸掛果。


    這日,秋雲正在院中同秋雨算賬,這妹子,學堂裏先生讓默的字沒一個對的上,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


    院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材微壯,垂著背,挽個包袱,麵帶苦相的女人,探進半個身子,小心著的問:“雲丫頭,你爹娘在嗎?”


    秋雲聞聲而動,見來人是自家三姑張楓,立刻起身帶笑將院門打開:“在呢,三姑,進來說話。”


    湊近才看清,張楓的臉是腫著,眼睛比臉還腫。


    秋雲略略詫異:“三姑,您這……?”


    張楓忙用衣袖去遮,勉強笑了笑說:“沒啥。”


    “……還沒啥,三姑你快坐。”秋雲跳過來拉張楓到她默書的凳上坐下,歪著頭瞅她,心痛道:“看您的眼睛,腫的跟去年侯村長壽宴上的壽桃似的,圓乎乎紅彤彤。我一早沒吃,肚子都餓了,嘖嘖,那壽桃,那豆沙,可甜了,吸溜……哎喲喂!姐……”頭上“得”挨了下,秋雨不滿的嘟嘴。


    秋雲不理她,朝屋內喚爹娘。


    張勇在床上躺了兩月,現下已漸漸能走動,聽到喊聲,由劉氏扶著,兩人從內屋裏出來,見到張楓,均是一愣。


    “她姑……”


    劉氏話音未落,張楓淚水已湧上眼眶,慌慌張張抬手去擦,卻越擦越多,仿佛有無盡的委屈。


    秋雲趕緊又去端來兩條凳子。三人對坐,張楓任劉氏握住她的手,由眼淚橫流,很快在下巴凝聚成水,滴落在地,仿佛有聲。


    農忙已過,秋收後人們閑耍,偶爾有人從門前經過,吆喝著唱著歌,或挑著擔的人停下問路,有那調皮的孩子,用石頭往梨樹上砸未成熟的硬果兒,沒砸著,石頭掉在旱溝內發出一聲悶響。


    便在這輕鬆愉快的秋日午後,聽張楓期期艾艾講劉屠夫休她之事。


    語畢,眾人皆沉首不語。


    唯秋雨童言快語率先罵道:“天殺的劉屠夫。”


    劉氏還不及嗬斥她,她作出發狂的樣子將字帖舉過頭頂妄圖扯成兩半,卻又順著秋雲的目光,緩緩放在桌上,抹抹整齊擺的方方正正,嘴裏哼道:“真是氣死人了!三姑,來我家吧,我們家窮,可是從不打人。”


    不待張楓回答。秋雲支開調皮的妹妹:“去院後頭幫秋月鋤草,半個時辰內不許回來。”秋雨哦了聲,撒腿跑開。


    “二哥,二嫂,不是我想叨擾你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你們看……”說完咬咬牙撩下包在頸上的麻布,頸部不多的皮膚袒露出大塊的淤青,令人心驚:“他在外頭找小的,我裝作不知,他在外頭賭,我給他送錢,他打我,我便受著,可是如今,他將我休了,我沒辦法,忍氣吞聲的事兒我是做夠了。娘讓我回頭去求他。跪久了,就沒人當你站得起。可這人要沒骨氣,跟臭水溝的蟲豸有何區別。我這前半輩子,都是為他而活,活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後半輩子,我想開了,就是吃冷水到陰曹地府去套頭拉磨,也不同他蠕在一起。”張楓難得狠厲,夾雜她滿臉的淚水,生出絕望的感覺:“不下蛋的母雞……嗬,說句世道不容的話。他在外頭一個個的,有無為他生下一男半女。壞了的種如何結的出瓜,倒怪田不肯使力。咱們女人啊,太苦……”


    農耕文明,生產力不發達,兒子就是第一生產力。莫國政治清明,商業繁榮,此等偏見卻也難免。


    劉氏哪怕已育有三女,仍時常受婆婆辱罵子嗣問題。張楓嫁去劉屠夫家多年,雖無婆公念叨,但劉屠夫此人無能好麵,並非良人,對張楓不孕多加羞辱。


    劉氏和張楓頗有點惺惺相惜,聚在一起時,也曾時常說些心裏話。、如今張楓被休回家,遇見娘親兜頭便是責罵,怕她壞了家風名聲,累及待字閨中的小妹。張楓賭氣扭頭便走,遊蕩田野才覺無處容身,隻能來投靠待人寬厚的二哥二嫂。


    見劉氏張勇默然不語,張楓以為二人要將自己趕走,忙起身下跪,被秋雲攔住。


    劉氏淚水連連的去扶她,嘴裏怨道:“行什麽大禮,你也不怕折了你哥嫂的壽。”


    “嫂嫂,別攆我走,成嗎?我一把子力氣,家裏收豬抗肉全靠我。別人起早貪黑,他是做晚不做早,成日睡到午後才去擺攤,我舍不得這門子生意,每日趕在雞叫前將肉拖到市場上,尋個小廝守攤子,做好飯菜又回市場上。洗衣做飯我也不成問題,那砍腦殼的最是好吃,若飯菜不合口味,必要動手動腳的打罵,我成日在灶頭上琢磨,隻為少遭點罪。”張楓攤開手,手上全是老繭。


    握住她的手,劉氏覺得像握了塊鐵疙瘩。


    張勇在旁說道:“你說的什麽話,竟是把哥哥嫂嫂當豺狼般狠心。我隻擔心家貧苦了你,可再苦,也不能把你往那火坑裏推。你且安心在家住下,往後,有我三個女兒一口吃的,便有我妹子一口吃的。”


    劉氏和張楓哭作一團,張勇眉頭緊鎖,秋雲沒出聲,暗自歎氣。


    晚飯是三姑做的,菜是青菜,米是雜糧,但味道確實不同。秋雨就著炒豆角吃了兩碗飯,撐的不行,還嚷嚷要用湯汁再泡一碗,被劉氏製止。


    劉氏知道現下家裏全靠秋雲當家,同秋雲商量道:“雲丫頭,你大姑住在這裏,沒啥想法吧?”秋雲挑了筷子酸菜炒辣椒,瞟見三姑雖埋頭吃飯,手中拿筷子的手卻變緩,說道:“我沒啥想法,倒是三姑,還得靠自己立起來才行。”張勇和劉氏瞅了眼不知所措的張楓,歎了口氣,沒說話。


    過了幾日,張老漢尋到張勇家打聽張楓下落,才知三女兒已在兒子家住下。


    帶她回家,她卻是不肯,隻說:“爹你家去吧,女兒已給家中抹黑。”


    “你莫聽你娘胡說,她懂個甚。你在你哥哥家住著像什麽樣子,你如今還年輕,趁著爹能動,給你湊點嫁妝,早早找個好人家。”


    張楓隻將手中棒槌揮舞,好像和石板上的衣服有仇:“爹,別再提人家,我跟死過一次的人沒區別,鬼門關裏走一遭,撞的頭破血流,凡事都看淡了。您有幾個錢傍身,都是您的,我已經受父母恩惠夠多,不想再添您的辛苦。”她停下,繼續道:“雲丫頭同我說,得靠我自己立起來,爹,您看這話說的好不好,對不對,這才是我的正經出路啊爹。”


    “你要咋立,你瞧瞧,那田裏孤寡寡的女人,哪個不是背後有個漢子撐腰,你何必去掙出頭氣,連那廟裏的姑子都要湊成一堆,你立個棒槌!”張老漢的想法是承古而來,比那河邊的綁船的墩子還穩,比那村口的石磨還硬。


    “那爹莫說了,咱們走馬道的走馬道,走水道的走水道,各不相幹。隻是爹眼睛精些,莫給小妹招個混賬女婿。”張楓同張老漢說不通,端了洗衣盆朝屋內走,張老漢弓著身子跟上,兩人前腳不同後腳,張楓哐一聲將門關上,差點撞上張老漢的頭。


    張勇在裏間聽到動靜,杵著拐杖出來,見三妹坐在凳上抹淚,外麵爹正在喚門。


    “怎麽不要爹進來?”張勇挪動身子去開門。


    門開了,張老漢衝進來,指著張楓還想罵,手抖來抖去,丟下句哎,又奪門而去。


    衝到坡上正遇見田間歸來的秋雲同劉氏,秋雲喊道:“爺爺,從家來急什麽,再回去孫女給你衝棗茶吃?”張老漢隻埋頭猛走,嘴中罵道:“種樹還有棗吃,養兒養女得氣吃。”秋雲扭頭問劉氏:“誰招我爺啦?”劉氏皺眉:“屋裏人?”


    兩人回家,聽張楓哭訴一番。


    秋雲反而笑了:“姑你說的很好,咱們女人也能像門前的旗杆樣,立得筆直立得瀟灑,不需要他人幫扶。咱們不急,慢慢來,路都是走出來,人都是逼出來的。”


    劉氏忙拉她:“小聲點兒,狂言狂語,傳出去,我看你咋嫁。”


    秋雲不反駁嘿嘿一笑,順著劉氏說:“我這不是幫我姑姑漲漲士氣嘛。”


    張楓聽進心裏很慰貼,對未來雖然茫然,仿佛也不是全無出路。像是有人暗暗給她指了門,透出點光來,她在門前徘徊,卻已有了開不開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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