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程淵去了京都,幾月未見,父親鬢邊似添華發。


    入夜,街上傳來提醒火燭的梆子聲。


    京都的宅子內,父子對坐,麵前茶水無一絲煙氣。


    “如今聖上龍體欠安,朝中大臣紛紛上書立儲。朝中風向動亂,以二皇子和六皇子為首。二皇子內外兼修,後家得力,又占了年長的優勢,六皇子隻得個品行溫良雍和粹純的名頭,終是單薄。我暗中調查過,我們結交的工部左侍郎馮睿錫性情剛直,從不結黨營私,在采買方麵事事過問,倒叫人安心。”程如是說。


    “爹,可確查驗清楚,馮大人無黨係?”


    “確無。而且……”程如是顯得十分自信:“侯逢道在朝中被排擠,他曾仗義執言為其開脫。侯逢道此人被稱為’寡先生’,行事獨來獨往,得罪不少權貴大臣,遭至排擠,馮睿錫卻為其進言,是個直臣,也是個孤臣。”


    “侯逢道已回鄉?”程淵疑道。


    “是他自願請辭。”程如轉身背手踱至門口,迎著夜色,他的聲音變得晦暗:“此事你莫插手。去接管東市的古玩店,那少不得人。”


    程淵應下,心中終究不安。


    二皇子上書,在京都修建佛堂,行佛法之事,以增聖上慈悲名,聖上興允。茲事體大,集天下能工巧匠,由工部左侍郎監工。程家得幸供料。


    監工,不用自己人,用不屬於他的人,很微妙。


    在懸崖邊放上金子。用別人的屍骨當梯子,還是用自己的屍骨當牌子,拉攏一個人,或者毀掉一個人,都隨放金子的人。


    局沒開始,命運已經掌握在別人手裏,這不是個好兆頭。


    那個人,他蘸水寫下名字,為何要藏?


    民漢村,如常一般在雞鳴破曉聲中喧鬧起來。


    經過半個月的等待,張老太和張林終於能邁進侯家院門。


    雖然剛進門便踩到一泡侯淘精心準備的雞屎,也不耽誤娘倆興奮激動忐忑的心情。


    侯逢道穿件青碧色的長袍,麵上無塵,手撐頭,身子斜依在上首的太師椅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肆意打量扭捏嬌羞的張林。


    張老太坐在下首,臉上的紋路全被揉爛,像塊舊皺的麻布。她用笑臉去迎侯老太眼睛斜的點兒光,嘴中誇道:“這侯二不愧是讀書人,瞧瞧這眉眼兒,可跟咱們村長夫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身骨,跟崖上的翠竹樣,筆直筆直的。金鳳,你真會生,我可太服氣。”旋手豎個大拇指。


    侯老太轉著腕上包漿發亮的銀手鐲:“得了,你話掉到地上也不怕磕跟頭,你家不是缺苞米短油鹽的人家,別把花槍刷,有話直說。”


    “嘖,你這老貨,急,幾十年的急性子。”張老太眉眼嘴角像跳舞,卻隻抬半邊腿,另邊壓著,語氣裏帶了小心討好:“這不是家裏核桃打下來,曬幹,拿核桃裹紅糖,做了糖酥核桃。侯村長常照料我家,侯大人又……”她實在想不出侯逢道又啥,隻敷衍過:“……又做了許多好事。我家林兒,今年十七,洗衣做飯針線編織樣樣在行,模樣眼見的周正。便是她對我說:‘娘嘞,給侯村長家稍點核桃去,侯大人讀書虧腦子。‘我這女兒,心太細,倒讓我的歲數白長了。這不,核桃,紅糖貴,我們兩家這種關係,我才舍得呢,金鳳妹子,別嫌棄啊。”


    張林漲紅了臉提過裝核桃的籃子,輕輕移步到侯老太跟前放下,回身時。侯逢道換了手,側了另邊身子,眼神像帶了杆秤,去撩撥女孩兒麵皮下的羞澀心事,神情依舊玩味。


    相比侯逢道深邃眼眸所散發的光,侯老太的眼像釘耙挖在張林身上。不喜歡她娘,也不喜歡她,她不喜歡所有藏著掖著矯情的玩意兒和世間不舒平的事兒。


    “侯二,謝謝你張家嬸嬸心意。”


    侯逢道紋絲不動,隻說:“火氣重的東西,我不吃。”


    張老太笑稍墜下來,好在硬老的麵皮兜著,張林臉更紅,紅到脖子。


    “好意領啦張家姐姐,他嘴刁的很,不吃。拿回去,拿回去吧。”侯老太笑說:“你家張二摔了腿,正該補補,給他家拿去。做母親的,都為孩子,我拿手心打人,還怕手背疼。”


    這下張老太聽出其中意味,手掐扶手,掐出個月牙。張林麵上的紅退了,心如鼓捶,額角滲出細密的汗。


    侯逢道坐在那兒壓的人喘不過氣,像險峻壯闊的山,山中鬆林薄霧,鳥啼猿鳴美不勝收,但千峰萬仞怪石嶙峋又氣勢逼人。


    隻聽外麵突然傳來問詢聲:“侯家婆婆,我妹子在裏頭麽?”


    是秋雲來喚秋雨家去用飯。


    廚房裏的龔氏忙去開門:“雨丫頭不在這兒,估摸和猴淘淘在坡上玩。”知道她家和張老太不和睦,壓低嗓子:“你奶和小姑在裏頭。”


    秋雲怕麻纏,道聲謝,轉身想走。


    “等等。”聲音從堂屋傳來。侯老太說:“雲丫頭,快進來。”


    秋雲躊躇,屋內四個人,有三個她不想見。


    她知道侯老太是個直性子,不能拂她的意,違心進去。


    前腳剛邁過門檻,便感受到兩束不善的眼光。她最怕的,卻是雲淡風輕冷眼靜看的男子。


    他輕飄飄的端起茶,吹口氣,秋雲的心像被磨盤碾了圈,他又放下茶碗,她跟著在石臼內被捶了遭。


    “丫頭,你傻愣著作甚,這兒呢。”張老太推過籃子:“拿去,你奶捎給你爹的。”


    秋雲不動。她似乎明白屋內的情況,這不是核桃,這是炮仗,炸手。


    她搖搖頭:“侯家奶奶,我趕緊得去尋妹子。”


    “你這孩子,給你便收著,你奶跟前坐著,你怕啥。”侯老太用眼角挑張老太。見她噎著氣,鼻翼翕動。心裏很暢快:“她不敢打你。”


    這話像長槍襲來,戳中張老太的心,她再也熬不住了。


    跳起來對著秋雲便罵:“不長眼的東西,長輩在這兒說話,你蹦進來作甚,進來跟木頭樁子似的杵著不會喚人,腦袋裏捍進豆腐渣,石頭挖三個眼兒都比你會說。”


    “張婆娘你怪道,老娘喚她進來的,你嘴巴跟鐮刀似的想割誰。”侯老瞪眼護道:“東西既是給我的,我便是想送誰就送誰,到我家來,罵我的客人,老樹皮眼睛多,倒沒一隻中用。”


    “娘。”侯逢道的聲音突然響起,如清泉流過,撲熄兩股熊熊燃燒的火氣。


    他手指握住籃柄,不管眾人神色,撩起衣袍,到秋雲身邊,留個長長的背影對著張林,微微低頭說:“走,我送你出去。”


    說完不待秋雲回答,跨步朝外走。


    “快去快去。”侯老太笑眯眯的對愣在原地的秋雲擺手,得意的看了眼張老太和張林。


    秋雲行到外頭不見人,慶幸萬分,掉頭朝坡上去尋秋雨。


    剛行到坡腰,便被人拉到暗處一汪翠綠竹篁後,秋雲來不及看不清拉她何人。


    隻見侯逢道站在竹下,積石如玉列鬆如翠,仿佛與身後碧色君子相融。


    除開,他手中那個不和諧的竹籃子。


    “幹嘛這麽怕我?”他手握籃子遞過:“抓柄,別碰我手。”


    秋雲伸手,剛觸到籃柄,他手一鬆,籃子掉在地上滾落兩圈停在筍窩處,裏麵的核桃全灑出來。


    秋雲心裏罵娘。


    他悠悠然的笑:“怕?不是很得意,螻蟻尚且貪生,惜命不拘一時。姑娘好覺悟,若是男子有這種覺悟,我們一般都稱他為懦夫。”


    那日在馬車中的人,果然是這孫子。


    “饒他錚錚鐵骨男兒,也有朝我磕頭認錯的時候,更何嬌滴滴的姑娘。”他昂首看著她:“記住,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看見什麽人,做了什麽事兒,都給我忘幹淨。既然怕死,也該明白,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的。”


    “大人若想要保住秘密,就不該讓我知道秘密。”秋雲忍不住抬起頭辯駁。


    “同我講理。”他碾碎散落在二人中的核桃走過來俯身,臉上掛著嘲弄的冷笑:“秘密不在我。”


    突然伸手夾住秋雲的下巴,目光中飽含殺意,鬆開手,指尖滑過細膩柔滑的麵頰:“在你這張喜形於色的臉。”


    他曲曲手指,暗中越出一人,他將手指在那人身上擦拭:“記住我的話,你這張臉若做成人皮麵具,可惜了。”餘光瞟了眼地上的核桃,啟唇道:“一顆顆撿起來,要像,沒灑過樣幹淨。”


    人走了,秋雲默默低頭撿起地上的核桃,被他捏的地方如火烙過般痛。心被一隻手箍住,捏緊,陣陣抽痛。


    她擦掉臉上顫抖落下的淚水,心裏罵道,這廝人前清雅,人後陰險,是不是有反社會人格,侯家怎麽出了這麽個禍害。


    林中風吹過,竹葉簌簌如雨,秋雲突然憶起那夜腳下的滿天星河,如今隻有無邊落葉蕭蕭下。


    抬頭見不遠處侯家宅院,幻化成張冷森森的臉,和雙深淵般的眼睛。


    垂頭喪氣回到家中,她娘正坐在屋頭焦急的等她,將她拉過來問:“你去哪兒?你奶剛過來發好大通火。”


    秋雲沒精打采的說:“尋秋雨去了。”


    “尋秋雨怎麽尋出你奶的禍,她到家中罵的厲害,將門口的柴火推倒,雞攆的到處飛,後院菜地被踩踏的亂七八糟,咱家恐怕一個月沒得菜吃。”劉氏歎道。


    秋雲這才抬頭,家中一片狼藉,屋外院角的雞籠隻剩稻草,柴火灑滿院落,連門口那塊磨刀石都被扔在水溝裏。院子中,秋月正彎腰慢慢收拾。


    她騰起身:“我找她去!”


    “別去別去。”劉氏拉她坐下:“正事兒要緊,我聽你奶的意思,是你去侯家壞了你小姑和侯大人的事。”語氣中有別的意思。


    這下全明白,她這位母親,受了氣不急火,仍掛心女兒終身大事。


    秋雲想,我的娘,你就別添亂了,那等禍人我避之不及。


    卻不能表露一絲,他說過,喜形於色是死。與他有關的,便是燒成灰嗆到喉嚨,也不準咳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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