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興的揮手道:“雲表妹!”


    馬車停在門口,周興忙幾步相迎,瘦削的臉掛滿笑望著車上的秋雲,“表妹,怎麽這時辰還未開門?”又看見張楓和秋月,笑變得含蓄,退後兩步,低頭道,“三姨好,月表妹好。”


    秋雲一邊下車,一邊轉身去抱微明,張楓和秋月也相攜下車。


    張楓道,“大郎你個人來?你娘親呢?”


    周興笑消下去,咬咬嘴唇道:“……在家呢,是祖母差我請表妹到家做客。”


    秋雲觀他神情已心中有數,開口道:“三姑,先開門,我和表哥說兩句話。”


    張楓在秋雲麵前早不托大,點頭應下,朝微明招招手,微明自然而然的伸手牽住,秋月跟在身後。


    江一流自將車牽到屋後喂草料。


    門前隻剩秋雲和周興二人。


    “表哥,你們搬到洛縣來了麽?”


    秋雲看他緊繃的兩腮終於緩和下來,看來他已經知道大姑的作為,免不了參與其中決策,方才張楓問及,他才如臨大敵。


    “上月在東直口置下宅子,初幾頭才徹底搬完老家的物甚,前日為弟弟尋了學堂,昨日祖母便催我來邀表妹道家中做客,可惜我在門口望了圈,表妹不再店中,便走了,今日一早到此候住。”


    周興不敢看秋雲眼睛,左右擺動頭,一會兒看石階,一會兒看大街上的碎屑,難得說出許多話,卻顯得心不在焉。


    秋雲道,“如何不進店去坐坐?”


    周興笑的拘謹,卻是真心,原來表妹不凶的時候,也會關懷人。


    “我見店中忙,不好意思叨擾。”


    秋雲笑道:“現下還未開張,走,表哥裏頭坐坐。”


    周興忙擺手道:“今日便算了,待表妹明日來過,我自帶弟弟親自來拜訪表妹和三姑,家中還擺著事兒,祖母催的緊,需趕回去。表妹來時,過牌坊往前行五十步左右見一周府門匾,便是新宅。”


    秋雲想不急於一時,往後親戚走動的機會多,便未苦留他,應承明日定赴約,目送他遠去。


    周興話別秋雲隻埋著頭急趕,到街盡頭,繞至旁小巷,背貼在牆壁上喘氣,暗中探出眼睛去瞧,隻看見,秋雲轉身回店中的一尾衣角。他扭身扯過身後衣擺察看,見並無汙穢或補丁,才安心離去。


    第二日,午時過後,生意稍閑,秋雲照周興所指去處,到東直口見一石牌坊,穿過牌坊朝裏走了幾十步,周府才懸掛的門匾尚散發股油漆味。


    秋雲扣響門扉,不會兒,一個頭發梳的溜光的婦人開門。


    “是表小姐吧?”婦人笑臉迎人,一見她便熱情的迎進來,朝裏頭喊道,“老夫人,表小姐到了。”


    周興在裏頭喊:“是雲表妹嗎?”話音剛落,就到跟前,額頭汗漬漬的,手裏正拿著鐵鏟,站在婦人後頭衝秋雲眉開眼笑道,“表妹快進。”


    婦人看了周興一眼,側身邀秋雲進屋。


    周興見婦人在中間隔著,便繞到秋雲另邊走,又招了婦人眼色。


    周興隻道:“現下住的宅子寒酸,表妹可別嫌棄。”


    “表哥多心了,這樣精致的院子,何來寒酸這一說。”


    不過兩句話,腳步邁的匆忙,就已經過了一道門檻,穿到裏內院。


    內院較外頭敞亮許多,進門右手邊沿牆角堆了一圈大水缸,數十個晾布架挨水缸前後有序排開。右手邊辟出兩窪菜地,種滿青蔥小白菜香韭等菜蔬,掏出的泥土在旁壘成個小土包,一把鋤頭歪在上麵。


    周老太穿蒼鬆色厚粗棉對襟上衣,下著同色棉裙,手提銅壺,正往菜地裏澆水。


    “老夫人,表小姐到了。”婦人三步兩腳湊到周老太身旁稟報。


    周老太遲緩的直起身,手中銅壺從右換至左,婦人忙接過。老太太伸出手,婦人傾斜壺口,就著倒出的水,老太太淨完手,交替在兩袖擦淨。


    “大姑娘,讓你久等。”


    與前些日子相比,周老太像趕著的晚霞,又西沉了些,鬢邊華發叢生。可眼下烏青盡去,花白的頭發緊緊貼著頭皮抹光,在腦後盤出髻,別根勻淨通透的玉簪,顯得格外精神利落。


    秋雲先問好,道:“昨日去縣裏呂家醫館做客,不曾在店,讓表哥空跑一趟,晚輩很是過意不去。”


    周老太浮起笑,鶴皮皺了皺,對周興道:“剛才吩咐你鏟土,如何一晃神就不見人影,手裏倒還拿著鏟子,等那土包自己跑來會你麽?”


    周興遭祖母說嘴,勾下頭,看眼秋雲,乖乖退到菜地旁,繼續拾掇。


    周老太又回頭對婦人道:“把銅壺放廚房後,擺置點茶果到堂屋,我和大姑娘說會兒話。”


    婦人點點頭,提著銅壺自去張羅。


    周老太這才對著秋雲,誠心實意的邀道:“大姑娘,裏麵請吧。”


    秋雲笑道:“老太太先請。”


    堂屋裏空落落的,顯然家具還未置辦齊全,兩邊對立的靠椅,四張案幾,一應空蕩的牆壁,隻舊宅的那副嫘祖圖懸在正中,方能找回點昔日光景。


    周老太坐了上首,請秋雲在下首坐下。


    “幾月前受姑娘指點,老身歸家反思,方知姑娘字字箴言,心中感慨,認同,遵照姑娘所指,揪出了大媳婦的尖夫。”周老太仰靠在椅背上,仿佛提起往事要耗費她許多力氣,身上棉布衣服雖不如往日綢緞錦裳來的氣派,但聽見院裏孫兒捯飭的響動,又莫名覺得心安,覺得一切都值得,她要讓周家的血脈繼續流淌,勇往直前義無反顧,流的更長更遠。子已經敗了,心偏了,希望全抗在孫兒肩頭,她用殘生做燈,照亮周家血脈的前路,除了命運的風,誰也別想讓她熄滅。


    “姑娘想不想知道,大媳婦的去處。”


    秋雲道:“老太太,結果已現,但過程晚輩毫不懷疑其艱辛,能讓老太太下此決心,搬離故居,其中曲折,不僅僅是大姑去留如此簡單。天黑有燈照路,夜深有處宿寢,若老太太願意講,晚輩必定樂意聽。”


    老太太自嘲似的笑了笑:“老身實在白長歲數,大姑娘的聰慧早深有體會,還敢在大姑娘麵前賣關子,實在自取其辱。大姑娘,我知道你不喜我年長多疑,委實是家業累積不易,不敢輕舉妄動,若一朝不甚,積年辛苦付之一炬,大姑娘年幼不懂,盡力而為卻功虧一簣的感受。很多事,要的隻有結果。”


    “晚輩既然想與老太太合作,老太太且隨意試探揣測小心提防,正如老太太所說,事要的是結果。日久見人心,我相信老太太心中自有杆秤,稱的出好壞。我選的人,我有這份信心。”


    門外傳來腳步聲,秋雲收回探出椅的半邊身子,見開門的婦人左手端盤黃杏李子甜桃並兩個茶杯,右手提壺,到屋內,放在秋雲案幾上,為她和老太太衝滿茶,又輕手輕腳出去,不知有意無意,半掩了房門。


    秋雲抬手端茶酌了一口,老太太見她擱了茶,方才開口道:“大姑娘胸懷屬實難得,日後還希望大姑娘指點則個。也罷,今日老身就將家中醜事一應告予大姑娘聽,隻是事態荒唐,辱沒大姑娘耳朵清淨,望見諒。”


    老太太飲口茶,思緒飄回老宅那四方天井中,投下的天光,照見四邊階上青苔,聽見屋簷漏雨到水槽的清響,又突變得急促,雨下的密密麻麻,天被誰大掌攏住,一下黑透,尖利的雨聲一直澆進廊徑深處。


    “啪”極響亮一聲,雨聲被攔腰斬斷,接著一盞兩盞,漆黑的屋被火把照亮。


    兩個赤條條的身影,被光照的發白,倉皇之中,兩張驚慌失措慘白臉,隻稍作停頓,女子尖叫一聲,雙雙滑入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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