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吹進周老太的後頸中,一片涼意,直貫心底。


    兩扇門被風吹得砰砰作響,周老太想起兒子那張孤零零黑洞洞的病床,他曾經在那熬過春夏秋冬。


    許掌櫃手忙腳亂的關上屋,將劈裏啪啦的雨聲和不通人情的風都關在門外,屋裏火把咻咻燃著,兩個身影在褥下顫抖。


    從秋雲那兒離去後,周老太便真將財權分予張樺,又命許掌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將府裏到處布滿眼線。直到賬上挪用上百兩,周五突頻繁在府裏曠工,後經人告發,他最近時常光顧賭館,周老太派人死盯他,終於落實他與張樺私情。


    她支開老大、老三兩家,又假意外出探訪老友,留張樺一人在院。


    等到有人來報,折返回家,直接衝到周五屋中,抓個正著。


    許夫人端來把椅子扶周老太坐下。


    周老太道:“老許,把架子上的衣服扔給兩個賊男女。”


    老許取過兩件披掛,隨手扔進床鋪裏。


    奸夫**在被褥裏抖抖嗖嗖勉強穿好衣裳,被家丁婆子揪出來,披頭散發的扔在周老太腳邊。


    張樺身上掙紮,嘴中罵道:“死老太婆,竟然算計我。”


    周老太淡然一笑,“許嬸,扇她。”


    許夫人將燈籠擱在桌上,卷起雙袖,左右開弓往張樺臉頰甩巴掌,隻聽啪啪幾聲,張樺一張臉被扇的通紅,腔壁嫩肉撞到牙床,她啐出口血水來。


    周老太抬手,許夫人停下動作,她狠透此等水性楊花的女人,不免手底下重勁,許夫人捏著扇累的手撿過燈籠,默默退到周老太身後立正。


    “我的好兒媳,可還能罵的了人?能說話麽?仗著利嘴你成日拔尖要強,看在二爺的份上,若安分守己,我周府絕不會虧待你,便是緣分盡了,為你添得嫁妝,送出門再嫁也不是不可,我們周家斷不會為難你。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隴望蜀,以為我平時容忍你幾分就蹬鼻子上臉,想貪圖我周家財物,我告訴你,癡人做夢。我周家的一針一線,一鉚一瓦,沒有我發話,誰妄想侵占。“周老太笑了一陣,眼睛裏泛起淚花:“又說你,周五,你爹爹在外嫖賭欠錢被人活活打死,拋屍荒野,你娘棄你而去,是誰將你爹入殮,又是自誰墳塚堆裏接回你。大爺三爺嫌棄你,是誰牽著你的手幫你洗淨滿臉汙穢,是誰替你在燈下縫補破爛衣裳。早知道他死了,你就要偷他婆娘,還不如讓你陪你爹早死在墳堆上。不,不會,二爺哪怕知道,還是會找你回來,還是會跪著求我,咱們去把周叔的兒子接回來吧,墳山夜裏鬼火駭人,聽說還有狼嘯,他沒了爹爹怎會不怕。二爺定會這樣說,他的心是那樣軟,軟到養虎為患仍且不知。”


    滿屋的人,想起那個和善的男子,均淚滿衣襟。


    許夫人抹著淚道:“老夫人,別為此等雜碎氣著身子。”


    周老太眨巴眼睛,淚水大顆大顆滾落,她依舊笑著:“我不氣,想著他,我就一點兒氣就沒了,這麽好一個人,連老天爺也要從我身邊收他去。”


    周五匍在地上的身軀抖了抖,突放聲哭道:“老太太,是我的錯,是我背棄老太太的恩,是我辜負二爺的信。我周五賤命一條,雖死不足以償恩,今日犯下彌天大禍,任憑老太太處置,隻是求老太太別說了,您說一句,便如用一把鈍刀在剮我心頭肉,隻教我想起二爺,便痛不欲生。”


    周老太道:“你如今倒懺悔起來,倒挖心掏肺,偷他婆子時可記得他恩情,隻顧自己快活,周五啊,你死不足惜。”


    周五如山石般的身軀跪移到周老太腳邊,頭緊緊抵地道:“老太太,與二夫人糾纏是我糊塗。但老太太,一切與夫人無關,她是個可憐人,在這孤零零的院子裏,暗無天日的屋子裏,被人算計被人陷害,才走上今日的歧路。”


    張樺掙開抓她的婆子,兩步衝到周五跟前,揪起他的前襟,一口血水啐他麵,淒厲的笑起來。


    “誰ta娘的要你多嘴多舌,你這慫蛋,被人兩句話敲打,骨頭犯軟,腿一曲就跪,活該當一輩子的奴才下人!”


    “夫人。”


    周五任她抓著,兩雙眼睛瞪的出血,隻死死的看住她,然後雙手握住張樺的手,輕輕拔開,牢牢箍在掌心內。麵朝周老太,再次拜了拜。


    “老太太。二爺犯病時日,您寸步不離,隻那一夜,您遠在外家探親,二爺尚臥病在榻。那夜,也下著同樣瓢潑的雨,還響著雷,門前那株半死不死的歪脖子樹,被風吹倒,靠牆的破爛茅屋被它砸踏半扇。睡夢中,我迷迷糊糊聽見轟隆聲響,便起身,提了盞紅燈籠穿過院子,二爺還醒著,咳嗽聲響在雨中,風吹的急,我隻顧護住燈籠往外頭走,路過柴房時,我聽見裏頭傳來人聲,本以為是院裏哪個奴才在裏頭歇息,便未做理睬,查看完茅屋,見並未有失,雨越下越大,二爺的咳嗽聲格外的響,像隻手,要把人拽進內院裏,我踩著雨水,到二爺的屋,二爺倚在床靠上,白帕子捂了嘴,直咳嗽,看見我來,他很歡喜,問我近日可好,在鋪子裏頭可習慣。我一應回答,又勸他早點歇息,二爺聽著,靠在木欄杆上搖頭,要我去尋二夫人回屋。我便想,二夫人如何不在?心裏存了疑,便真又挨門挨戶的去尋。大爺三爺院裏我均不敢叨擾,有個念頭像跳蚤一樣在我心頭撓動,鬼使神差的,我走到柴房門口,裏麵沒了聲音,黑乎乎的一扇門就擺在我麵前,我扭頭看見廊下一串濕腳印。想了想,終究還是推開了門,紅燈籠照著腳下,我仔細提防,被光一照滿屋子的亂穀草,跟著火似的。靠牆角穀草蓋著聳起個骨包,有種奇怪的感覺,我想去撩開那堆草,正伸手,隻聽啪嗒一聲,差點驚掉我手中燈籠,原來,木門被外頭的風吹攏,發出聲響,我撫平氣,欲再去扯那亂蓬草。隻聽人聲道,莫動我。這一聲雖小,可我聽的分明那是二夫人的聲音,這次燈籠真掉在地上,我手忙腳亂撿起。她接著說,幫我找塊遮羞布來,或者找根上吊繩來,都隨你。我正好披著件外衣,便脫了扔過去。她說,你既然願意救我,就滾出去,我知道你是誰,你這蠢奴才,喪奴才,不如讓我死罷。我沒說話,退出去掩了門。內院裏,二爺還在咳,聲音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我不敢去回複二爺,可我做夢,夢見那串濕腳印,變成紅色,一步一個坑,從裏頭鑽出夫人的聲音,蠢奴才,喪奴才。後來我被噩夢驚醒,夫人站在我床邊,她拿著我的麻布衣裳,遮住我的臉,她說,有人要害死我,你幫人幫到底,他做初一,我成全你做十五。”


    周五還欲說,張樺跳起身,架在他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直把他往牆壁推攘。口中厲聲尖叫道:“閉嘴!我讓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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