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事務繁多,秋雲找了三次沈家門房才把話遞進去,與沈千約定幾天後在瀾滄河邊豐記茶樓會麵。


    豐記茶樓離碼頭近,從其他地方湧來洛縣交易的客商,為了趕時間,一般會選擇在豐記談事情。


    豐記在洛縣茶樓中口碑不錯,秋雲請沈千在這裏見麵不算掉價。


    從豐記二樓的窗口望出去,正對著整個瀾滄河最熱鬧的碼頭。穿著綾羅綢緞的商人正指揮著粗布麻鞋的勞力,將一堆堆貨物從船上卸進卸出,江麵上井然有序的船隻,排著隊列從遠方靠岸,提醒拋錨的號角聲,響徹在嘈雜的人聲中。


    接近傍晚,碼頭依然熱鬧如白日,對夜色的來臨視而不見,毫無聲勢消減的趨勢。


    秋雲等了半個時辰,沈千領著兩位隨從姍姍來遲。


    沈千上了二樓,徑直到與秋雲約好的包間,從人率先開了門,秋雲忙起身迎接。沈千擺手預備落座,從人自覺地把凳子桌子全用袖子抹了一遍,沈千才掀起桑蠶絲織就的長袍緩緩坐下。


    秋雲叫小二上點心,提起茶壺,親自幫沈千斟茶。


    誰知沈千身後的從人手臂一擋,木然一張臉,毫無感情道:“我們老爺不喝外麵的茶。”從隨身攜帶的匣子裏取出一鑲金鏤空雕刻的盒子,遞予茶樓小二道,“拿去用天山泉水,三沸三冷衝了,茶不能浮白,不能有碎末葉子,辦的好,賞錢五兩。”挑一眼秋雲,“記這位姑娘賬上。”


    小二得了有犒勞的差事,接了茶盒,自然喜滋滋的退下去辦。


    好大的一場鋪排,堂堂沈老板果然架子十足,剛一登場,就拿出不可一世派頭。


    秋雲心中隱隱發笑,先開口道:“多謝沈老板賞臉赴約,小女子一早聽說沈老板是雅商文客,今一見麵,果然名不虛傳。”


    沈千團團的一張臉,身寬體胖,倒透著股和氣,隻是他那雙眼睛,精光一閃,極不安分,大多心有城府不甚磊落之人,往往泄露其本質的,正是那雙早已汙濁的雙目。


    他似笑非笑,一串玉檀手珠被圓胖的指頭轉來轉去,半邊身子靠在椅背上,把秋雲來打量。


    “張老板,許多日不見,你又出落的越發好了。女人家嘛,生的如此花枝招展,就不該在外麵拋頭露麵,嬌滴滴的模樣,免不了招蜂引蝶,一個不小心,失了身份,那是大大的不劃算。要說,還是找家能依靠的門戶,嫁了人在府裏相夫教子伺候公婆才是正經門道,賺錢的事還是交給男人比較好。”


    他說話的態度輕慢不屑,眼睛一勾,滑進秋雲交領裏,然後嘴角浮起不懷好意的笑。


    “我家裏,納了四房姨太,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但我還缺,我還缺一個幫我算賬的賢內助,張老板,要是你願意,我不介意納第五房姨太。”


    聞聽此言,秋雲身後的一流按捺不住,氣性上頭,他捏緊拳頭邁出一步,秋雲在底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兩下,暗示他不要輕舉妄動。


    秋雲款款一笑,翩然大氣,既不賣媚,也不惱怒,茶碗端起淺飲一口。


    “沈老板,幫自己做媒會不會有失您的身段。”


    沈千麵色微沉,話還是說的很漂亮。


    “這才顯出對張老板你的看重。聽說你家在離洛縣不遠的鄉下,你一個女兒家,在短短的時間內,能將生意做到這個地步,也算有幾分本事,若隻窩在那山溝裏頭,恐怕,你連在這茶樓門口吆喝叫賣的資格也沒有。”他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換了邊靠,“我還聽說,你和程府的公子來往密切,想來良禽擇木而棲,張老板這隻窮鄉裏飛出的野山雞,倒是很懂得審時度勢啊,隻怕我不多言兩句,張老板還真看不上。”


    “沈老板言重了,若依仗男人就能一飛衝天,那沈老板府內的四位姨太,可曾有一位出人頭地。到底是姨太太們不行,還是她們所依仗的良木太差,女子不好說,但我想,到底沈老板是塊行貨,姨太太們在這麽多男子裏挑來跳去,總算肯挑出沈老板這粗枝大葉棲息,沈老板也算是拔得頭籌。”


    秋雲說話之際,已將蓋有周二印章的合同,放在桌上。


    “我知道沈老板看不起我,女子努力向沈老板靠齊,您看我才簽下的合同,數額不算太大,剛好一千兩而已。”


    一千兩在沈千眼中到底也還算個數,他覷眯起眼睛飛快掃了一眼,當看到落款處蓋著周二的印章時,臉色霎時比秋雲譏諷他撿了“破爛貨”還要晦暗幾分,但陰雲很快在他臉上散去,他複露出勝券在握的笑。


    可接下來,秋雲說的話,讓他看的東西,就讓他再也笑不出來。


    此時天色已晚,非要逼到夜色朦朧,碼頭才肯清淨,但仍有往來的船隻不時進出停靠。


    這時一艘貨船靠岸,剛拴緊柱樁停穩,一箱箱貨物陸陸續續從船上往碼頭邊一間空倉庫運去。


    “沈老板,你看,我的貨到岸了。”


    “你的貨?”沈千皺起眉,他探出腦袋,往碼頭看去,看見正在運輸的箱籠堆滿船,起碼上萬。


    “對,我的貨,從漣安來的貨。沈老板,既然你知道我和程公子往來密切,你可曾聽說過,我同他有何糾纏。”


    沈千臉色這才稱得上陰雲密布。


    “你認為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沒有男人,女人根本成不了氣候。我連程府這株大樹都看不上,你覺得我背後的靠山該有多硬呢?漣安的貨想要到洛縣來,穿過封鎖線,洛縣乃至州府的關係恐怕都打點不通。沈老板,如果你還有幾分清醒,可以用心思慮打算一番,什麽人你惹得起,什麽人你惹不起,但是我奉勸你,不知深淺的水溝別去趟,不知陡順的山峰別去攀。”


    “說的好聽,誰知道你的貨是不是真的。”


    他話音剛落,那搬運的貨箱不小心打翻,裏麵瀑布似的流出一匹匹緞子,搬運的兩個工人互相埋怨,又快手快腳地把東西塞回箱中,生怕有什麽閃失。


    沈千愣了愣。


    送茶的小二正好將按他要求泡開的茶端上,夾著茶盤子,欲走還留。秋雲一點頭,江一流便灑脫的將一枚銀子扔給小二。他接過,喜笑顏開的退下了。


    秋雲見他中計,又找些有的沒的說話。


    “沈老板,怎麽樣,要不要去看看?”


    沈千喉頭滾動:“我的時間緊張,倒也不用。”


    “那便罷了,我還想若是沈老板喜歡,挑幾箱去送姨太太們算我的禮,她們不能做主的事,我就能自己做主。”


    秋雲笑著看沈千,她最近真的張開了,一張素淨的小臉,兩個淺淺的酒窩,抿開來,如春花綻放,明媚的眉眼中尚帶點純真的稚氣,格外動人。


    給她這麽一看,沈千不免有些晃神,先前羞辱她那番納妾的話,心裏隱隱當著。


    但想著她灑脫自如的舉止,連這洛縣老派富族程家都不為所動,背後來頭到底又多深厚,不敢去思量。


    她竄起的速度確實驚人,周老太那顆油鹽不進的銅豌豆,浸淫商界多年,眼光手段俱是毒辣,選了她合作。而她操盤的周氏布莊,在洛縣新秀中發展最為卓越,好像那傅老頭去世前,她也有所結交,與她親近之人,有呂氏醫館的千金,和洛家錢莊的公子。


    她一個鄉野丫頭,何德何能,要說背後沒勢力,他真不信。


    杯中茶漸漸褪去熱氣,沈千渾圓的屁股在凳上坐不住,他找個天色已晚的借口要走,秋雲起身送他,卻被他抬手止住。領著隨從噔噔下樓去,臨行前,連隨手盤的檀香珠子也忘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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