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今朝轉過身來,朝“追夕女子”走了過去。


    整個虹閣的人,此時都注視著他們。


    整座閣樓的空氣帶著一絲窒息的感覺。


    “你走不走?”洛今朝對“追夕女子”問道。


    此刻的追夕女子,一襲粉紅衣裳顯得十分驚豔,她仍是默然站在原處,亭亭玉立。


    她那動人的雙眸,還是那般波瀾不驚。


    “走?”


    追夕女子開口了。


    “我能走去哪裏?我本彈琴吹簫之人,離開了這閣樓,我的生計如何維持?”追夕女子凝視著洛今朝,似乎是因為眼前這野小子聽得懂她的曲子,她才願意搭理一下。


    “姑娘,你為何要留在這裏。他們肯定會再來找你麻煩的,你還是趕快離開這裏吧。”洛今朝道。


    “離開?能去哪裏?這樂土雖浩瀚,天地雖遼闊,卻無我的容身之處。”追夕女子道。


    “不介意的話,你可以先跟我走吧。”洛今朝道。


    “去哪裏?”追夕女子愕然道。


    “你可以跟我回到山裏去,那裏市委風景可好了,總比待在這裏好。要知道,江湖險,人心惡……”


    追夕女子閉目沉思,半晌過後,她竟然道:“也罷……如此輝煌的虹閣背後,也不知犧牲了多少人的血汗,浪費了多少人的青春,是多少條性命和血肉鋪墊而成的。反正這閣樓我也呆膩了,加上今日之事,竟已如此……縱使是浪跡天涯,流落洪荒,我也跟你走吧。”


    “你、你們……夕,你居然敢對大老板的虹閣出言不遜?你就不報答大老板的恩情嗎?你對得起大老板嗎?你竟敢如此放……放肆……”一風塵女子,似乎是虹閣的老鴇,畏畏縮縮卻依舊上前說道,她這般畏懼,似乎是因為剛剛的逸散仙的力量實在是強悍,她又誤以為逸散仙和洛今朝認識,是洛今朝的靠山。


    兩人並沒有去理會她的話,依舊徑直地朝大門走去。


    “你們……你們難道就不怕大老板上門尋仇嗎?”老鴇道。


    “哼,所謂的大老板,欺人太甚罷了。”洛今朝在心裏暗自說道。


    然後兩人走出了虹閣的大門,虹閣大門在百丈高的半空之中。


    整座懸於半空的虹閣,在繁星璀璨的夜空之下宛如一座世外瓊樓。


    門外勁風吹獵,兩人踏上了那條注上了法力的紅綾,隨風飄落下去。


    “也對,他們連南扶州第一公子淩傲天都不怕,又怎會畏懼一個大老板呢?”虹閣裏有人議論道。


    “可這幕後的大老板,不是連太祝王甚至是蒼瀾王朝的君王都要忌讓她三分麽?”一霜鬢儒生說道。


    “有逸散仙的強權護航,他們又怕什麽?”青衫老者說道。


    “連太祝王之子都敢惹,這下麻煩大囉,恐怕太祝王不會就此罷手,屆時就有人橫屍街頭了,十條命都不夠他手的。”一白眉老者說道。


    “也不知這野小子到底是什麽來曆?竟然能讓逸散仙親自出手相助?”一駝背老者說道。


    “忘川洛族……唔,挺久遠的種族,曾經是南山的強悍種族,後來不知為何就下去了,據說,整個族都是洛神的後裔。”一位杏眼少女說道。


    “逸散仙這般大鬧了一番虹閣,這南扶州還不得出事嗎?很快,就要風起雲湧了。”一輕佻公子說道。


    “你看,天都開始變色了。”一浪蕩公子說道。


    “對哦,這大夜晚的,竟然烏雲密布,電閃雷鳴,是有大事情要發生了。”路人甲道。


    “逸散仙可是我們的恩人啊!那狗犢子娘娘腔——淩傲天,我和我的夥計們早就忍他很久了,不就有幾個臭銅錢麽?有什麽了不起的,這般凶惡目無王法!逸散仙這樣除惡也好,可為我們出了一口氣!看看這南扶州以後還有誰敢稱惡稱霸?”路人乙道。


    “據說這忘川洛族的小子叫洛今朝?”一人又道。


    “哼,逸散仙和他一起打敗了淩傲天,他們兩個,以後就是南扶州的大英雄,為南扶州永遠傳誦,名垂千史。”霜鬢書生道。


    “打敗淩傲天的可是逸散仙,那個叫什麽今朝的算什麽東西?”一人道。


    “起碼他敢站出來,就算知道淩傲天會給他帶來族難,他也不顧,依舊站了出來。”一人道。


    “回到去,族長還不把他一頓收拾?我保證,他活不過明天。”路人丙道。


    “教訓了一頓淩傲天,我們都去放鞭炮吧。”路人丁道。


    ……


    洛今朝和追夕女子離開虹閣後,一時間,書生文人大肆吵鬧起來,虹閣中眾說紛紜,一片嘩然,和剛剛的鴉雀無聲截然不同。


    ……


    空中黑雲聚集,驟雨綿綿不絕,從天而降,雲中雷霆湧動,紫蛇亂竄,卻無絲毫打雷聲。


    林中的穿林打葉聲,聲聲入耳,冰冷的雨水打落在洛今朝破舊的貂皮衣上,浸透了衣衫和身體,加上寒風徹骨,冷意透著骨子涼在了心上。


    這裏東三十七裏都是侖者山道,是南扶州的郊外,古時候是竇州的城鎮。


    但現在,這裏變成了古竇州的遺址。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那昔日輝煌的紅樓,變成了風雨中的殘垣斷壁,帶上了歲月的痕跡。


    侖者山道有豐富的金屬礦物和玉石,山下盛產青雘。


    這裏和南禺山一樣,山中同樣有一種樹木,形狀像一般的構樹卻是紅色的紋理,枝幹流出的汁液似漆,味道是甜的,人吃了它就不感到饑餓,相傳還能解除憂愁,這種汁液正是白咼,可以用它把玉石染得鮮紅。


    侖者山道,悠悠羊腸古道,滄桑斑駁,小橋流水,還依稀有著幾戶人家。


    風裏雨裏,洛今朝和追夕女子兩人撐著傘,就這樣走在侖者山道上,往翼澤和伏魔崚的方向走去,要返回忘川洛族。


    “如此大的一場風雨,莫非真的預兆大事發生?”洛今朝心裏暗道。


    “對了,你叫什麽?走了那麽久,從南扶州虹閣一直到郊外,你都一直沒有說話,我還沒知道你的真正的名字呢?”洛今朝問道。


    沉默了片刻,追夕女子才開口道:“名字?我都已經忘了,我叫什麽名字了。我的名字,有很多個。或許我的姓也不止一個,可是我都忘了。”


    “忘了?怎會如此?”洛今朝一臉茫然,道。


    “是忘了,我在虹閣那麽多年,換過許多名號。”追夕女子道,“你聽剛剛那個討厭鬼叫我什麽,我便是什麽吧。”


    “討厭鬼?是指淩傲天麽?他好像叫你……何明夕?”


    “嗯。有詩人曾說過:‘今夕是何夕,相攜踏雪乾。欲歸歸未得,戀月靠闌幹。’所以,我給自己起個名字叫何明夕。”追夕女子道。


    “欲歸歸未得,戀月靠闌幹?意思是你很想回家?”洛今朝道,“是啊,今夕是何夕,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的家到底在哪裏,我該往哪裏去呢?我們兩個還真的同病相憐。”


    “我們萍水相逢,我對你一無所知,誰跟你同病相連了……”何明夕微怒,嗔道。


    “對了,我剛剛聽那淩傲天最後說‘即使是死,也不會讓別人得到你’,他,追了你很多年?”洛今朝道。


    “你沒聽他說?”


    “八年?”


    何明夕不再說話。


    這時候,遠方大雨傾盆,黑夜中雲霧繚繞,隻見寥寥幾座大山連綿的影子,根本看不清前路。


    風,把兩邊高高的蘆葦和野草吹得獵獵作響。


    冷意,迷茫,此刻都籠罩著他們。


    何明夕正要跨過一條溝渠,洛今朝挪手過去,把整把雨傘都撐在了她的頭上,自己卻全部淋濕了。


    洛今朝一手撐傘,一手用力把她拉了過來,助她跨過眼前這道坎。


    “謝了。”何明夕冷然道,“今晚的風雨,為何這般大。”


    “或許是捅破了天,天上漏出了個窟窿吧。”洛今朝道,然後心想:還不是因為捅破了南扶州太祝王的名聲。


    “對了,你為什麽聽得懂我的崩山、霖雨之曲?”何明夕問罷,心想:這土包子五音不全的,再怎麽看也不可能聽得懂我的曲子。


    何明夕平生彈奏的最為得意的一首便是這首古箏,崩山之音,霖雨之操,兩首曲子的寓意是:高山流水覓知音,為知音忿。平時她彈奏的時候都會被客人戲說她“曲高和寡”,叫她莫要再彈,但是她卻引以為傲。如今,正是因為洛今朝聽懂了她曲子的一絲含義,她才對穿著破爛像荒野獵人一樣的洛今朝有了一絲的興趣而已。


    “如果我說,我在夢裏曾經聽過,你相信嗎?”洛今朝道。


    “荒謬。”何明夕道,“夢裏誰為你彈奏?”


    “真的不是荒謬,在夢中,似乎有一位女子,但她和你長得又不像,她常常坐在我的身邊,隻不過,她用的是古箏,而你今晚用的卻是箜篌。”


    “我平時也是用古箏來彈奏的,隻不過那討厭鬼頗懂古箏,所以今晚我才用了鳳首箜篌來彈奏此曲。”何明夕道。


    “看來你對他還是挺了解的。”


    “與你何幹?”


    “……”洛今朝不敢再言語。


    “像你這樣的人,在夢裏還會有女子為你彈琴奏樂?”何明夕一臉疑惑,道,“那女子到底是誰?”


    “我忘了。”


    “你莫要學我,我忘了我的真名,所以才給自己起名‘明夕’,但是你,又能忘了什麽?”何明夕道。


    “我忘了,那女子是誰。我忘了,我的家。我忘了,二十年以前的事情。”洛今朝道。


    “二十年以前?你怎麽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世上怎會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人?”何明夕問道。


    “我是二十年前才來到這裏的,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幾乎都忘了,我隻記得一些。我是誰、我真正的家在哪裏,我剛也說了,我並不知道。”洛今朝道,“再說,你的琴聲,你的崩山霖雨之曲,在夢中我確實聽過,而且以前在夢中,還能領悟曲子的意思,後來,我又從你的曲子中,聽得出那種‘浮生若夢,浮生倥傯,你如浮萍,隻身在外,道阻且艱’的感覺。”


    此言一出,何明夕忽地怔住了,暗道:“沒想到他居然懂,這世間……”


    隨後何明夕講道:“這是你自己的想法罷了,又怎能說是我的想法呢?你不過是把你自己的想法強加在我的身上而已,你這麽想過,可我並沒有。你認為你是蚍蜉,是浮萍,但我不認為我是。”


    何明夕一臉漠然。


    “是啊,身如蚍蜉,卻有破天之誌;螻蟻雖小,卻有撼樹之願。”洛今朝道。


    何明夕沉默片刻,而後小聲地輕蔑道:“真是一個狂妄的人。”


    前麵的路很大霧,見之讓人心感茫然,四周的路也隻能依稀看清一些叢林樹木。


    縱使大雨磅礴,穿林打葉,兩人依舊撐著雨傘徐徐前行。


    “對了,你為什麽會留在虹閣裏成為歌姬?”洛今朝問道。


    何明夕聽罷,似乎心有不悅,半晌,才嗔道:“與你何幹?”


    “哦,我隻是覺得,在虹閣中當歌姬命運都挺淒慘的,或許就是養父所說的‘任人擺布’吧,我養父說過你,在這南山、甚至萬裏洪荒中,這樣的人還有很多,他不停地征戰,想要統一南山各部族,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讓她們都過上好日子……我隻是心有感慨,覺得你不該在那裏……那個地方,總給人不好的感覺。除了那些帝王將相之家總是去騷擾你以外,還有幕後的大老板,應該也不是什麽好人吧……”


    “興,百姓苦;亡,眾生也苦。”不知為何,何明夕感歎道。


    洛今朝還是心有疑惑,道:“你在那裏多少年了?”


    “你是在審犯人嗎?”何明夕很不耐煩。


    兩人麵麵相覷。


    洛今朝頗感尷尬,覺得是自己在人家麵前失禮了,隨即道:“不是、不是的……我……”他撓了撓後腦勺。


    何明夕見這野小子傻愣愣的,倒也可笑,道:“也挺久了吧,久到我也忘記時間了。自從我有不愉快的回憶開始,我就是在那裏度過的。”


    “如此……倒也挺無奈、挺令人悲傷的。”洛今朝深吸一口氣,若有所思。


    “相比她們,我的命運算是好了。”何明夕道,“你說你失卻了記憶,怎麽回事?”


    “不知道,我很多東西都忘了,我好像是失卻了好多年的記憶,很多模糊的記憶,都重複在我的夢裏,就像你的奏樂,我也在夢裏聽過一樣。”洛今朝道。


    “怎麽會、怎麽會失卻記憶呢?”何明夕仿佛難以置信。


    “我也不知道,我來到南山的第一天,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我的養父養母,是他們撫養了我,讓我在這陌生的洪荒之中有一個溫暖的家。至於二十年前其他的人和事,我都不記得了。”洛今朝道。


    “你真是個怪人。”何明夕道。


    忽地,前方傳來了一陣狂笑聲,然後有一道洪亮的“聲音”說道:“哈哈,本人無名無派,所學也是自成一家,倒不像你們,都是這蒼瀾王朝的名門望族,還是說,你們更願意被別人尊稱為‘蒼瀾王朝的搖尾狗’?”


    聽聲音倒覺得那人非常的狂放。


    “不要出聲。”洛今朝停下了腳步,說道。


    “怎麽……前方好像有人?”何明夕道。


    隨後,兩人快步往前麵的蘆葦叢走去,撥開高高的蘆葦叢,躲在暗處,可以模糊地見到,前方是一隊隊兵馬和神獸,他們人數頗多,都舉著火把。


    借著火光,可以看到,和這一隊隊兵馬對峙著的前方,正是一道高大俊逸的黑色身影。


    “是他?”洛今朝驚訝地說道。


    如此的桀驁不馴,應是那人沒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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