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晚第一次認清這世間的豺狼虎豹,是以她母親的青春和性命為代價的。她母親所堅守的愛情像是鮮血淋漓的反麵教材,教會孟晚,社會地位的差距就像銀河,深不見底,無法橫渡。


    孟晚自那日後便消沉下去,整日呆坐在窗邊,望著天空中盤旋的燕子一言不發。葉娘試探著喚她:“阿晚?”


    孟晚的淚,便像夏日的大雨肆意傾瀉,她顫抖著說:“葉娘,我好孤獨,阿娘是不是也很孤獨。我想我阿娘。”


    “沒事的,阿晚,你還有我,我會陪著你。阿娘還有天地,天地也會陪著她。你將來的每一程,都有山水為伴,清風相隨。”


    葉娘頓了頓,繼續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的人生旅途上除了你自己,都不過是勾繪你生活邊框的人。阿晚,回憶會封塵,未來才是必要考慮的,你將阿娘存放在心裏罷,回憶該落鎖了。”


    葉娘緩下所有工作,成了孟晚的師傅,她耐心地教她如何讓歌聲牽動人心,因為葉娘堅信,要有一技之長傍身,方能護她平安。


    葉娘接替了孟泊生前的工作,成為了孟晚第二個娘,她教她做女紅,告訴她為人要端正,行事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女子要潔身自好......


    花樓外的銀杏綠了又黃,奔騰的潮水漲了又落,孟晚的衣服愈來愈大,葉娘的臉龐亦爬上了絲絲細紋。年歲就在平淡中衝刷記憶的沙礫,磨平突兀的棱角。


    數年過去,孟晚取代了葉娘,成為花樓最著名的歌姬。孟晚清脆撩人的嗓音,加之葉娘親授的歌唱技藝,使得她備受人們喜愛。孟晚站在高台上,看著人來人往,她忽然覺得“寂寞會發慌,孤獨則是飽滿的。”她享受孤獨,享受歌唱時內心的寧靜。


    或許人人都得曆劫,孟晚遇見了一個人——一個落魄的書生。


    孟晚使了點小手段,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戲碼,成功地讓書生主動同她講話,盡管隻是生疏的道謝,她仍覺得滿足。而書生抬眼望向他的恩人的時候,見到的是笑著的孟晚。


    孟晚像極了她母親,還有著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笑起來更是迷人,所以順理成章二人開始頻繁來往。


    他叫顧離煙,這名字輕飄飄的,可孟晚覺得十分的好聽。她同我說的時候,眼裏全是笑。


    顧離煙真正抓住孟晚的心,是因為他說的一段話:“芝蘭生於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改節。我雖然現在沒名沒分,但是我堅信我能登入天子堂。”孟晚想,阿娘和葉娘都敬重柳永,定是因為身上環繞著夢想與追求的魅力吧。


    後來,孟晚決定,她要和顧離煙一起去東京。葉娘聽到這話的時候,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碎了,眼裏有著難以置信,很快,又盛滿著了然與理解。時間都是往前走的,雄鷹都是要翱翔於天空的。我想葉娘也知道,該放手了。


    葉娘為她整理衣物,清點盤纏,百般囑托,送她至渡口時,拉著手對她說:“人生行路,芬芳之人方能遇到芬芳的心,想來也是顧公子有魅力,虜獲了我家阿晚的心。世間的日子正是暗淡與鮮亮交疊輪回,從過往的回憶裏走出來,望著未來的日子憧憬希望,葉娘希望阿晚好好的,出門在外,千萬小心,要記得報平安。”


    葉娘轉身離去,不再回頭。葉娘深知,孟晚的人生旅途,還很漫長。


    三年後,顧離煙一鳴驚人,高中榜眼,成功步入仕途。而孟晚一直在身後堅定地支持他,她告訴他:“公子隻管去做學問,我在家裏等著你,我想護你安穩,想護你無憂,想伴你幸福。”


    生活逐漸有了起色,千裏外卻傳來噩耗——葉娘故去了。她托人捎來書信,那封絕筆裏,字裏行間滿滿都是牽掛。


    信中寫到:“阿晚,葉娘身體不適,恐怕時日無多,已經托人在我死後與你娘葬於一處,不用操心我的後事。唯一的掛念就是你。阿晚,生活不易,難處頗多,葉娘知道你對顧公子的深情,可我也希望你能夠想想自己,多看看這個世界,多發現美。


    每個人活到最後,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是來這人世間走一遭的旅客罷,親情和愛情,不過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人這一世,活著,總要有自己心中的念想。


    葉娘知曉,你或許圖個安穩,想與良人相伴一生,繁花似錦覓安寧,淡雲流水渡此生。可我亦希望你有迎接生活的大風大浪的準備,居安思危。葉娘很高興能夠在浮萍般的日子裏遇見你,這世間的彩虹大多就像你這般模樣。阿晚,好好生活,願安!”


    顧離煙回到家中,看到的就是暈倒在地的孟晚,慌得連忙請了幾個大夫。孟晚醒來時候,紅腫的眼睛裏閃爍著淚光,她扯著顧離煙的衣服哽咽道:“都走了,隻有我了。”


    顧離煙擁她入懷,輕拍那瘦小的脊背,安慰著:“阿晚,你還有我。我的夢裏藏著花,迎春是你,夏荷是你,秋桂是你,冬梅也是你。”


    燈花落滿燭台,火焰跳動著,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蠟燭在黑夜中看似明亮,卻終究會燃盡。


    一年後,顧離煙因為觸及朝中大臣的利益,在一次外出中被暗殺。顧離煙死的時候,孟晚還在念叨著“別君去兮何時還?”,還在想著“公子世無雙,何時歸?”


    煙,終究是會散的,離去無蹤跡,環顧也找不到原有的影子。


    楊柳青青,楊花漫漫,世間好物大多都不長久。


    我望著孟晚的臉,她的嘴角噙著似有若無的微笑。我不知道她是怎麽度過那段時間的。


    片刻後,她望著我說:“你是不是在疑惑,我怎麽熬得過來,?可人生就是跌宕起伏的,挫折磨難多一點,意味著幸福快樂也多一點。人生的道路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旅客。我看到那些歲月在滔滔江水裏奔馳,我看到林木挨過了冬季,迎來春天。青山為雪白頭,也終究能再次蒼翠蔥鬱。


    人活於世,應當向前看,兩個人也好,一個人也罷,沒什麽大不了的......過去的都已經過去。”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我問道。


    “回常州吧,這東京並不是我的歸處,每晚的月亮都讓我看到了常州的影子呢。”


    是了,孟晚也不過是來偌大東京城裏走一遭而已。


    她離開東京的那天我去渡口送她。綰著墮馬髻,衣著鮮紅,站在甲板上同我揮手,她就像是盛開在大海的曼珠沙華,花開如火。苦澀的淚水,都遺留在昨日罷。


    海風輕拂,波光粼粼。客船伴著流水湧入那個浩渺的世界,白色風帆揚起,遠方那一望無際的海洋裏,承載著無數人的笑與淚,所有一切,都是生活,也終究會過去。


    孟晚教會我:要學會黑白裏溫柔地愛彩色,在彩色裏虔誠地朝聖黑白。盡管,她隻是在我的生命裏匆匆走過。


    向來心是看客心,萬般經曆,千種姿態,皆為生命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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