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板看上去非常憔悴,像是生了場大病,臉色鐵青,身上的藏藍色夾克皺皺巴巴的,仿佛很久都沒有換洗過了。跟他一起來的還有陸向榮,臉頰上幹癟了許多,透出一絲滄桑感來。孟琦琦遠遠看著他,竟有片刻的失神,陸向榮走過來也沒寒暄,打招呼說:“你還親自過來了?”


    孟琦琦反問:“你也要贖回保單嗎?”


    陸向榮笑了笑,“還沒到那個地步,這次過來,和老周一起,把放在一帆那兒的基金取出來。”


    孟琦琦本來對上次沒幫上陸向榮的忙還有一點愧意,可看到他現在可以自由出境,不免笑自己自作多情。女人總是這樣,對男人嘴裏的危機大驚小怪、過度反應。她也好,小雅姐也好,都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


    文件更改很簡單,周老板認認真真地在修改書上寫下秦玉的名字,看著孟琦琦說:“這就完事了吧。”孟琦琦點點頭,他如釋重負一般,坐在貴賓室裏的大沙發椅裏的身體,瞬間像打蔫的植物一樣矮了半截。


    陸向榮看了看手表,猶豫著說:“要不,我們一起吃個午飯吧?好久沒見了。”這話雖是衝周老板說的,但眼神卻定在了孟琦琦的身上。


    周老板和陸向榮住的五星級酒店,大廳裏有一個六層樓高的挑空,這裏是現代派藝術家發揮想象力的樂園,孟琦琦曾和呂一帆來過一次,當時正值情人節,半空中懸浮著浪漫的玫瑰花瓣。而這次的主題,孟琦琦看不明白,滿天倒掛的小人兒,雖然一眼望去震撼力極強,但正如陸向榮不小心脫口而出的一樣,看上去多少有點兒詭異。


    吃飯的餐廳在三層,陸向榮選了個靠裏的位置,笑道要遠小人而近君子。周老板對這樣的調侃毫無反應,菜上來後也沒什麽胃口,他接了個電話就告辭道:“你倆慢慢吃,我上樓休息一會兒。”


    陸向榮說:“你去睡吧,到點兒我叫你。”


    等周老板離開,孟琦琦忽然變得局促了,她用小銀勺攪動著麵前的楊枝甘露,原本顆粒分明的西米變得破碎不堪。她能感受到陸向榮的目光,透著熟悉的關切,那幾天她實在擔心他的處境,隻是他們的身份不停地轉變,有些話怎麽都難問出口了。


    陸向榮望著她低垂的臉龐,一時間感慨萬千,終於忍不住,問:“最近……還好嗎?”


    頓時無處言說的委屈一齊向孟琦琦湧來,這世間還有多少人真正關心她過得好不好?眼淚不爭氣地一顆顆地墜下,落在混沌不清的楊枝甘露裏。


    呂一帆靠繆娜梁成為香港總部的第一大股東,恨不得人盡皆知,獨獨所有人都對孟琦琦避而不談。可惜孟琦琦不是傻子,陸向榮也是男人,連他都不相信呂一帆和繆娜梁之間沒有苟且,更何況別人。他放在餐桌下的左手青筋暴起,可是他算什麽呢?又有什麽立場為她打抱不平,明明當初先放手的是自己。


    孟琦琦囁嚅著說:“最近情緒特別不穩定,讓你見笑了,沒想到懷孕這麽辛苦。”


    陸向榮心裏又是一痛,隻湧上“覆水難收”四個大字,怪不得今天見她總覺得哪裏不一樣,隻是在背後默默看著她的時候,她還是四肢纖細,弱不禁風的樣子。


    他笑著說:“我前妻懷孕的時候也是這樣,天天哭,我理解。”他把麵巾盒輕輕推到孟琦琦跟前。


    孟琦琦徹底放棄偽裝,流著淚卻微笑著:“可惜你們這些男人真的是沒什麽耐心,那時候你還天天加班。”


    “哎,可不是嗎,那時候正是事業起步的時候,心裏容不下別的,根本理解不了女人懷孕有多辛苦。”


    “你女兒可心,好大了吧?她媽媽還沒有回來嗎?”


    “可心的媽媽在美國定居了,又結婚了,可心聖誕節就在那邊過的。作為父親,我挺失職的,一直把孩子霸在身邊,卻又抽不出時間陪伴她,她媽媽說得對,跟著她,可心還有一個完整的家,跟著我,就是個留守兒童。”陸向榮的眼神裏有道不盡的傷痛,為什麽男人明明在可以挽留的時候總選擇視而不見呢?


    孟琦琦說:“以前我特別崇拜有事業心的男人,可能被我媽媽洗腦了吧。可等自己結了婚,才知道平淡生活的可貴。我現在有點理解林瑜姐了,她所期待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陸向榮搖搖頭說:“在大城市裏打拚,就像在懸崖邊競技一樣,我隻不過想趁年輕讓我們的生活少一點後顧之憂。”


    “婚姻不是一個人的單打獨鬥,夫妻關係也不是簡單的男主外女主內。你們享受知識女性帶來的情感價值,卻不允許她們索取回饋,這本身就很不公平。結婚之後,林瑜姐就僅僅是可心的媽媽,可你卻還是陸總,隻有疲憊不堪的時候才是老公和父親。”


    “你們這些女孩子,真的很難取悅,要生活精致又要精神愉悅,不是有那麽句話嗎?我搬著磚就騰不出手抱你……”


    孟琦琦冷笑道:“你和呂一帆需要搬磚嗎?你們追求的成功說白了隻是為了滿足自己對名利的向往,另一半真正需要什麽,你們關心過嗎?”


    眼看著剛剛的片刻溫情正滑向難以彌合的爭執,陸向榮及時住了嘴,他自嘲地說:“如果林瑜那時候多和我吵吵,我們不至於分開。”他看向孟琦琦,問:“你剛才的想法,呂一帆知道嗎?”


    孟琦琦頓時語塞。


    忽然“砰”的一聲,仿佛從高空中摔下的西瓜,伴隨著女人的尖叫,餐廳裏的人騷動起來,紛紛向露台那邊湧去。


    “有人跳樓了!”孟琦琦聽到有人喊著,轉頭朝挑空的酒店大廳看去,隻見滿空的小人兒搖曳著,仿佛要跟著來一場絢麗的墜落。陸向榮伸手掰過孟琦琦的臉頰,說:“別看,我送你回家吧。”


    三樓的電梯緩緩降下來,門一開就看到保安拉著警戒線正在驅散人群。孟琦琦腿有點發軟,踉蹌了一下,卻覺得腰上一熱,陸向榮的大手毫不猶豫地支了上來,護著孟琦琦朝酒店大門走去。


    雖然孟琦琦目不斜視,但是餘光中還是能掃到有個人趴在大廳正中央的大理石地板上,身下一片殷紅,他穿著的藏藍色夾克,看上去特別眼熟……


    仿佛驚雷轟鳴,孟琦琦睜大眼睛回頭望去,卻被陸向榮用手捂住了眼睛,“別看!走!”


    陳師傅的車恰好開上落客區,門童早不知道跑去哪裏,他的車就靠邊停著,探著脖子向酒店裏好奇地打量,一眼就看到呂太太被一個中年男子摟著,快步向這邊走來。


    陳師傅嘴裏碎碎念著:“花花大少頭上長草。”一手鬆開手刹。


    陸向榮把孟琦琦扶到車裏,對陳師傅說:“送她回家。”然後接通手裏握著的一直在鳴響的手機。


    孟琦琦隻聽到一句“我是!”車門就被關上了,陸向榮頭也不回地大步跑回酒店。


    就像坐實了她心中那份最可怕的猜想,藏藍色的夾克衫,灰白雜亂的後腦勺,這一切在午飯前還都是活生生的……車子開動後,迎麵而來的是呼嘯的警車,和奏著哀笛的白色救護車。可惜,如此爭分奪秒都不及挽救一顆隕落的生命。孟琦琦的心劇痛,肚皮一緊一緊的,陳師傅問了好幾句去哪裏,她才反應過來,剛一張嘴,胃裏便如翻江倒海,噴湧而出。


    呂一帆第一次行使董事特權,便是幫陸向榮和周老板提前套現,他們自願承擔金額不低的違約金。呂一帆對陸向榮說:“這也隻是杯水車薪,趕緊跟david做切割吧,那小子玩兒大發了。”


    陸向榮話裏有話地說:“恐怕你小子是玩兒得最大的吧。呂一帆,差不多得了,你他媽的還缺錢嗎?”


    “草,管好你自己吧。”呂一帆極不耐煩地說。


    “這話應該送給你自己。”陸向榮的眼神裏透著埋冤和不甘,臨走時撂下一句話:“對琦琦好點兒。”


    “他媽的用你說?”


    本來呂一帆掐著時間,準備接孟琦琦一起吃午餐,卻又被繆娜梁堵在辦公室裏。


    她拿著他剛剛簽署的文件,往辦公桌上一丟,說:“呂一帆,你這樣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鎖定期還沒到,你提前套現給其他投資者釋放了很糟糕的信號。”


    “拉倒吧,新產品帶來多少流水你心裏沒數嗎?什麽糟糕的信號?怎麽糟糕了?”呂一帆的眼睛裏滿是挑釁,和他往日的文質彬彬大相徑庭,他煩躁地鬆開一粒襯衣扣子,忽然讓繆娜的心髒漏跳了一拍,差點讓她忘記了早上父親臨時交給她的使命:“看住呂一帆。”


    繆娜附身雙手撐在呂一帆麵前的辦公桌上,鼻尖離他很近很近,吐著淡淡的私調香水味,說:“你知道這次提拔你,並不能完全服眾,做事不要太高調了,像這樣的小事,完全可以交代給我,這字我幫你簽,風險我幫你擔。”


    “說白了你們還是信不過我,繆娜,我都已經簽了賣身契,一旦金融監管機構查下來,你們怎麽保證,不推我出去背這個黑鍋?”


    繆娜的眼神濃到粘稠,“有我在,他們誰也不敢碰你!”她像蓋圖章一樣,在呂一帆的唇上深深印了一下。


    呂一帆的眼神很值得玩味,不拒絕也不熱情,就像塊高高在上的寒冰。繆娜心中氣惱,這個男人明明已經被自己攥在手裏了,為什麽卻無論如何拿不下他。她再次把嘴唇壓下去,卻被呂一帆一偏腦袋躲開了,他笑著說:“我可不想做第二個bill。”


    “呂一帆,有這個必要嗎?我倆之間……說出去有人信嗎?”


    “繆娜,什麽事……都不能操之過急。”


    “好啊,一帆,我等你。”


    沒有什麽比情欲更容易令人一葉障目的了,繆娜說得對,隻有她能拖住背後勢力對他的清洗倒算,呂一帆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轉了一圈又要靠女人自保。


    幸好陳師傅的電話把他從繆娜的糾纏中解脫出來,卻也把他推向另一個難以解決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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