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妃出身卑賤,最喜奢華,別人脖子上的項鏈若是蓮子大,她最少得弄串紅棗大的戴上。


    那一年有個妃嬪戴了大個的金耳環,為了不輸,合妃就戴了鴿子蛋大小的,墜得耳朵流了血,也不舍得取下來。


    這比牛眼睛還大的夜明珠,闔宮上下僅此一個,正合她的氣質。


    郭公主手一抬,將夜明珠蓋回錦盒裏,那明亮的華彩一瞬間消失,合妃的眼睛也猛地眨了一下。


    心好痛。


    這是失去的感覺。


    如水覆麵。


    幾乎無法呼吸。


    “公主,我這院裏新栽了幾棵牡丹,這季節雖花開的不大好了,不過牡丹的雍容華貴還是有的,公主與我同賞吧?”合妃沒了先前的脾氣,也不擺什麽架子了,說話聲音軟軟的,當年她初伺候皇帝時,也是這般軟軟的聲音,那是示好的聲音。


    郭公主禁不住她的邀請,勉強往院中去。


    合意院前後兩處院落,前院東牆下種了一叢叢鮮花,文殊蘭花、木芙蓉、仙人指、鶴望蘭、鹿角海棠、石蒜十幾種花不重樣,有粉紅有大紅,有黃有紫,花苞豐滿,形態各異。


    這些花的最外層,栽種了幾株牡丹,這些粉色牡丹開得又大又豐盈,每一個花苞都比手掌還要大些,早晨剛澆的水,牡丹花苞還帶著水珠,顫顫巍巍,大氣又嬌豔。


    “公主覺得合意院這花怎麽樣?”


    “花是好花,那鹿角海棠開的最好。”


    “牡丹呢?”


    “牡丹也不錯,不過有些凋謝了,不複四五月間了。再則,牡丹是國花,皇後娘娘最配牡丹,合妃栽種如此多的牡丹,怕也不合適,據我所知,舊年梅貴妃院中那幾株牡丹,她都差花匠給鏟了。”


    這分明是故意說合妃品階低的。


    放在往日,合妃定要生氣的。


    怎麽,是說她連幾株牡丹花都不配擁有?


    她可是要記仇的。


    這日卻不一樣。


    合妃陪著笑道:“公主真真是宮中長大的,有見識,有膽量,這些話也就公主敢說給我聽了。說起來我也覺得牡丹是最配皇後娘娘的,如今中宮缺失,宮裏得寵的也就是梅貴妃並我們幾個妃子,梅貴妃都不再種牡丹,看來我是失查了,這牡丹花,明日我便讓人鏟了。”


    “在宮中小心是好事。畢竟合妃你有皇子傍身,你的一言一行,都關係著皇子的前程不是?”


    這話讓合妃汗顏。


    這宮裏從來不是個省心的地方。


    勾心鬥角,踩著別人的肩膀上位也是常有的事。


    就拿侍寢來說吧。


    當年她跟皇帝情到濃時,曾經穿著小太監的服製去養心殿給皇帝驚喜,不久便有大膽的宮婢也穿了小太監的衣裳去給皇帝添茶。


    要知道她跟皇帝的小情趣都是偷偷進行的,她穿著太監衣裳去養心殿也是偷偷的,頭都不曾抬,都是以帽子壓臉,別的宮婢是怎麽知道的?還有樣學樣,還好皇帝一門心思在她身上,那個偷學她的宮婢,被打了二十棍子扔去洗衣房,據說腿都打折了。


    宮中有太多的眼睛,太多的耳朵,誰也不知道在哪裏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就傳到皇帝那去了。


    有一年皇帝貶斥了一位妃嬪的父親,說他貪汙兵餉,削去他的官職,戴著枷鎖扔到北邊去給披甲人為奴,北邊嚴寒,八九月份便進入了冬季開始下雪,那妃嬪的父親又累又餓,路上又受衙役的折磨,沒走幾日便死了,恰好死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


    八月十五宮中宴請,妃嬪同樂,這妃嬪隻說不勝酒力想回去歇著,回去宮院後,妃嬪便拿出差人從宮外買來的冥紙燒給他父親,一盞茶的功夫未到,皇帝便來了,抓了個現形。


    妃嬪不過趁著闔宮上下都在赴宴的時機偷偷回自己宮中燒紙,大門緊閉,除了自己宮中的人再無他人,不料皇帝還是趕了過來,自然這事皇帝之前就知道了。


    宮中不準燒紙,說是喪國之相。莫說是宮婢,宮妃太後也不行,所以宮妃私燒冥紙,被罰禁足宮中半年,一步也不準踏出,那妃嬪死了爹,又受了這樣的屈辱,還要受宮婢太監的冷待,禁足不到兩個月,便死了。


    所以在宮中,得處處小心謹慎,說不準哪句話沒說對,便是一個深淵。


    合妃從小宮女升上來的,越低賤的位置踩踏越嚴重,她怎會不知這樣的道理?


    隻是有時候她性子急些,說好了要小心謹慎,萬萬不能喜形於色,可十有九次她都沒記住。


    這不,郭公主就提醒她了。


    合妃甚至有些感激:“公主當年可是天之驕女,公主見識之廣,哪是我們能比的。如今褪兒也有十七歲了吧?大好的年華,又有公主為她籌謀,那些個老臣,許多都賣公主麵子呢,以後褪兒他往高位走,墊腳石公主都為他鋪好了,所以褪兒有些脾氣,也是應該的。”


    “鐋兒是皇帝的二兒子,如今也是大好的年華,射術精準,騎術出色,這些皇子當中,他力氣最大,獨一份的壯實,他的母親又是合妃你,你承寵於皇帝多年,是羨慕不來的福氣,鐋兒他有些脾氣,也很應該。”


    一番商業互吹。


    “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兩個孩子說起來該一處多玩玩才是。”


    “那不行,褪兒他手上沒個輕重,傷了皇子,那可是重罪。”


    “什麽重罪不重罪,哪有那麽不經打?不過是玩笑罷了。”合妃陪著笑臉:“以後鐋兒有什麽大好的前途,還待公主這個姑母在後頭推一把呢,公主說是還是不是?”


    合妃從來不把公主放在眼中,更不會把藍褪放在眼中。


    說這樣的話,無非就衝夜明珠罷了。


    郭公主也沒空多跟她磨牙,拿著團扇望望太陽便進了合意院內堂:“太陽甚大,我坐一會兒就回了。”


    “這就走了,好容易來一回,嚐嚐我小廚房裏的菜吧,野雞子是鐋兒昨兒才獵來的,肉質最緊,彈牙的很呢。”


    “合妃這樣客氣,野雞子我就不吃了。”郭公主將錦盒推到合妃麵前,打開錦盒,那耀眼的光芒噴薄而出,這均勻的潔白的顏色倒映著合妃的臉,她的臉色都帶著華光。


    “這夜明珠跟了我許多年,如今跟你投緣,送你吧。”


    “這——這麽貴重,不合適吧。”合妃假意推遲,又恐郭公主真的把夜明珠收回去,隻是一邊說著話,一邊用袖子籠了夜明珠,再也不敢放出來讓人瞧看。


    郭公主出合意院,也是合妃親送的。


    那麽大的太陽,她就站在合意院朱漆門口,目送郭公主走完長長的甬道,拐到另一條路上,她才回自己宮中。


    郭鐋心中委屈,哪裏還能彎弓射箭,郭公主一走他就回了合意院,恰巧碰上合妃淨了手正捧著那夜明珠把玩。


    看到夜明珠就有火。


    郭鐋將彎弓丟到小廝懷中,灌了一盞茶,重重坐下以表示不滿。


    尋常這個時候合妃好歹哄他兩句。


    這天合妃眼皮也沒抬一下,隻顧抱著夜明珠欣賞。


    “不過是個雞蛋大小的東西,有什麽好,母親迷戀成這個樣子。”


    “你懂什麽,就這夜明珠,你父王的庫房都沒有,梅貴妃那倒有一個,連這個一半大都沒有,以後我去給梅貴妃請安,定得帶著它,好讓她們瞧看瞧看,什麽是好東西。”


    “我的傷娘不管了?不是還要去父王那裏告狀嗎?還告不告?”


    “這夜明珠可真好,我得找內務府的這幫工匠給做個玉座,玉座得雕刻一下,做成鏤空的,晚上呢,就把夜明珠放在玉座上,到時候月光都不一定有這珠子亮。”合妃說著起了身,走到床頭,走到窗口,走到塌後,又走到博古架前:“到時候夜明珠放哪好呢?要防人偷,防人惦記,還得讓人知道我有寶物,真真是費腦筋呢。”


    郭鐋徹底敗給了一顆夜明珠。


    “母親不去告訴父親了?”郭鐋不死心。


    “告什麽,你平時彎弓射箭,扛沙袋,耍飛鏢,受傷再正常不過了,堂堂皇子,這點小傷算什麽?你人小,不懂事,我覺得今日你姑母的話甚是在理,你是堂堂二皇子,是眾皇子的表率,你父王以後要對你寄於厚望的,別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找他,找他能有好啊?藍褪為什麽傷你,也不全是他的錯吧?得了這夜明珠,就別說話了,不然萬一你父王細查起來,豈不是影響你的前途?你姑母的話你要聽。”


    “什麽姑母姑母,她兒子打了我。”


    “她兒子藍褪是禁軍,前途未可限量,你能打得過他?”


    “不能。”


    “那你何苦去招惹他?”


    郭鐋吃癟。


    這話題沒法聊啊。


    自己的娘徹底被一顆夜明珠征服了。


    郭公主回府時,藍褪還未回來。


    看看時辰,他應該還在青城巡邏。


    藍庸在書房理書,這是他多年的習慣。


    郭公主坐在書房的花架下喝了一盞茶,翻開一本藍庸理的書,看了兩頁又放下。


    都是幾十年前的書了,書頁泛黃,透著一股子黴味,舊年雖然整理了一部分曬了曬,可今年雨水多些,春天又連日幾場暴雨,黴味便又冒出來了,就跟湖中水草似的,怎麽撈也撈不完,曬也是曬不透的。


    “夫人去宮裏可受了委屈?”藍庸蓋上書問。


    郭公主一笑:“你說呢?”


    “看夫人氣色俱佳,應該是沒受委屈。”


    “這是自然,不過是破了點財。”


    “願聞其詳。”


    “合妃貪財,人盡皆知。不給她點好處,她又要死咬著我們褪兒不放,銀錢寶物能解決的問題,都是些小問題,反正這些東西,咱們府上從來不缺。我就去了庫房,撿了一顆夜明珠。”


    聽到“夜明珠”三個字,藍庸臉上蒙了一層陰影。


    很快,這層陰影便被他隱藏了起來。


    書房的博古架前,他靜靜矗立著,像是回憶什麽悠遠的事,而後無奈的搖搖頭望著窗外:“宮中賞你的那顆最大的夜明珠?”


    “是啊。”


    “這可是夫人的心愛之物。”


    “跟褪兒的前程比起來,這夜明珠算什麽?”


    進出宮中一趟,郭公主有些憔悴,這憔悴,是眼睛裏的。


    隻有藍庸能看得出來。


    在外人看來,郭公主梳著飛仙髻,發髻間遍插金簪,耳朵上是葡萄大小的紅寶石,脖子上是一串蓮子一樣大小均勻熠熠生輝的南海暗黃色珍珠項鏈。


    峨眉入鬢,眉眼漆黑,大紅唇色彰顯著她皇家的氣勢,上妝婢女是宮裏出來的,畫得公主的唇飽滿又鮮豔。就連她的指甲,也是大紅色,這大紅色,是當年正宮才配擁有的顏色。


    齊胸襦裙,交領大袖衫,衣衫上繡著花鳥蟲魚,繡線夾著金絲銀線,圖案惟妙惟肖,衣料輕盈滑如蠶絲,這身衣裳便值百金。


    那抹憔悴就隱藏在這華貴的衣著之下,轉瞬即逝。


    藍庸走過去握著她的手:“褪兒大了,不像小時候那般省心了吧?”


    “有我在,褪兒便沒事。”


    “今日晨起,我讓褪兒去當職,其實也有私心。”


    “怎麽了?”郭公主抬眼望著自己的夫君,他不再是當年青蔥的模樣,說話也比以前更加沉穩,就連跟她說話,也時候也是想一半,說一半。或許是因為他在宮中領著閑職,總覺得心中不踏實,身後無所依傍,所以戰戰兢兢。


    “褪兒晨起流了鼻血。”


    “褪兒又流血了?”


    “是。”藍庸歎了口氣。


    郭公主麵上閃過一絲憂慮,那些貴重的衣料,豔麗的脂粉也難掩她的擔憂:“雖然交待了,讓精心伺候,盡量不能讓褪兒他受傷,可是他那麽大的人,又執意要做禁軍,難免磕磕碰碰,這幾個月雖過得安穩,可怎麽又流鼻血了?”


    “我本欲叫太醫的,褪兒他忍了一會兒,還好鼻血止住了,為免他過多擔心,我也沒再提請太醫的事,他要去當職,便讓他去吧。”


    “止住就好,止住就好。”郭公主鬆了一口氣。


    日影已西斜。


    窗影暗淡。


    書房裏,長信侯夫婦二人坐著靜默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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