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的民安堂。


    緊鄰流雲坊所在的巷子,是一處三間的藥房。


    這間藥房每天排號看病,一天一百個號。


    三年前,城中王公貴族並幾個大戶聯合起來,每年給一筆銀子,作為民安堂的開銷,中藥費以及大夫的坐堂費也從這銀子裏出。


    自從有了民安堂,百姓有了什麽病痛,家裏窮困又無法支付診費藥錢的,都可以來這裏看診。


    陸禦也算是在這義診的一位大夫。


    說是義診,他自覺的沒拿診費,一則年紀輕,來這裏練手而已。二則他並不像別的大夫那樣,上午來或者下午來,時間是固定的,他一般是逮準了時機才來。


    比如陸太醫看的緊的話,他可能十天半個月也來不了民安堂一次。


    說到底,他更像是一位兼職人員。


    到了民安堂,如果坐診的大夫不夠,陸禦也會幫著把把脈,或者去櫃上給人抓抓藥。


    最近陸太醫忙著宮中事,郭鐋被捶了,還需要他開方子調理,所以看陸禦就沒那麽緊。


    陸禦便轉告相遂寧,讓她辰時到民安堂來,他要為她把脈。


    畢竟她大病一場,得觀察幾天,以免反複。


    辰時,這個時候民安堂還在給病人發排隊的木簽,大夫們還在忙活著收拾總結昨天的方子,陸禦可以得空給相遂寧先看,免得她久等。


    相遂寧依約來到民安堂,按照陸禦說的,這個時辰來民安堂看病的人是很少的。


    事實並非如此。


    至少相遂寧到民安堂的時候,深感意外。


    民安堂門口是塊長形牌匾,從前門繞到後麵去,還有一間專門的庫房用來存藥材。這規模在青城也算中等了。


    民安堂門口鋪著平整的大塊石板,來看病的人,每天排成兩隊站在這裏,民安堂的夥計便把排號木簽搬出來,按著順序,一一發放給各人。


    相遂寧來的時候,民安堂門口的兩支隊伍已經被擠散了,你夾我我擠你,少說有六七隊人,連民安堂門口的台階上,也或坐或站堆滿了人。


    民安堂的門板剛升起來,就被人擠的水泄不通了。幾個大夫被擠得隨著人流東倒西歪,怎麽也進不去藥鋪。


    大夫就急了:“我們大夫還沒進去,你們擠進去有何用,難不成自己給自己把脈麽?”


    民安堂夥計舉著手中的號牌喊著:“莫擠,莫慌,還是老規矩,病重些的站左邊,輕微症狀的站右邊。每天一百個牌子,大家都有份,都能看上大夫。”


    夥計不說話還好,一說話門口的人就更擠了。


    “一天才一百個號啊,一百個號不夠用吧,我看門口少說有二百來號人。”


    此話一出,大夥就更焦慮了。


    “有人暈倒了,有人暈倒了。”有人喊了一聲,果然就見一個穿灰衫子的老者咕嚕嚕從台階下滾了下來。


    大夫想過去瞧看,卻是腳都插不進去,民安堂的夥計探身摸摸老者鼻息,又翻翻他的眼皮,不禁嚷著:“不好了,他暈過去了。這老頭暈過去了,眼睛翻白了。”


    “抬屋裏去,抬屋裏放在窗下先讓他透透氣。”大夫交待。


    還未等夥計把這老者抬進藥鋪裏去,就又有一個穿藍袍的漢子直接往後仰倒,後腦勺磕到地上,磕出了血,他也毫無反應,躺在冰涼的石板上再也沒動一下。


    這日光線不強,也不甚熱,自然不是暑氣,接連二個人倒下去,看病的人就更驚慌了。


    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抱著他娘親的腰,連眼睛也不敢睜的:“娘,我害怕,我害怕,他們為什麽喊也喊不醒?”


    孩子的娘親呆呆的站在那,孩子無論怎麽搖她,她皆無反應。


    有股溫熱的東西滴落到孩子頭上,孩子以為是下雨,又覺得不像,伸手一摸,一抹,是鮮紅的血,是溫熱的血。


    他抬起頭,發現他的娘親眼睛鼻子皆在流血,那血像是紅色的蚯蚓,從她眼睛裏,嘴巴裏,耳朵裏拱出來,又順著她的臉頰,流落到她的衣裙上,流落到孩子頭上、臉上。


    孩子驚恐地望著他的母親,渾身哆嗦如篩糠,他顫抖著想說些什麽,或者叫一聲“娘”,可他牙齒打顫,喉嚨發緊,竟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孩子的娘不是第一個流血的人,不多時便有七八個人搖搖晃晃地蹲下去,或者口吐鮮血,或者渾身冷顫,或是臉色烏青,更有甚者,又魔怔又瘋癲。


    “你看這田裏的西紅柿長的真好,又紅又圓,這樣的西紅柿我一頓飯能吃五個。”一個少年抱著民安堂前的樹撫摸著,隻當那是西紅柿。


    另一個老者就笑話他:“哪裏是西紅柿,那明明是一根牛棒骨,這麽粗壯的牛棒骨老朽也是頭一回見,估計能燉三四鍋湯吧?”


    又有一個婦人匍匐著從台階上爬過,拍著民安堂的門哭訴:“青天大老爺要為我申冤啊,民女乃河東人氏,年方十五,我那夫君進京趕考未歸,我放心不下,又沒生計,便攜了孩子來城裏找他,哪料他另取了富貴妻房,兒子都生了三個了。怕我找他麻煩,竟然還派人殺我,不料我沒死,我那可憐的兒子卻死了,他殺了自己親生兒子,官老爺要為我做主啊。”


    一位大娘抹抹眼淚,扶著婦人起身“你莫不是被氣傻了嗎?這哪是官老爺的衙門,這是閻王爺的閻羅殿啊,我們都已經死了吧?不然周遭怎麽這麽多小鬼索命?”


    “原來我兒子被他殺了,我也死了。那我豈不是無法報仇?此仇不報,我不願意死,我不願意。”


    民安堂門前從未有過的混亂。


    空氣裏漂浮著血液的腥味。


    石板上一片一片的血,像綻放的一朵一朵大紅色的芙蓉花。


    那些瘋魔的人,或是哭訴,或是抓人,或是撓自己的臉,或是仰天大笑。


    沒過多久,又有兩個人倒了下去,無論如何呼喊,再沒有醒過來。


    民安堂哪經曆過這樣的事?


    大夫們也都懵了,胡言亂語的人暫時無法安置,隻能先救重症的,不再排號,先把暈倒的人抬進去。


    這場麵似曾相識。


    前些天相遂寧也有類似的症狀。


    這一次,看著別人在她麵前犯病,她手心裏有淡淡的汗流出來。


    一雙手拉住她的胳膊,將她拉離民安堂,他握她的手握得那樣緊,生怕稍一鬆她就跑了,丟了,不見了。


    是陸禦。


    他穿一件水色織銀花交領廣袖袍子,袍子繡功細膩,衣料顏色雖不出挑,卻是最沉穩最不易出錯的色澤。


    陸禦用力一撕,便撕下一片布來。


    “把它係上。”陸禦遞過布來:“我不帶帕子跟汗巾,這塊布你將就一下。”


    相遂寧當然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陸太醫讓相家人係麵巾的時候,是為了預防瘟疫。


    顯然,民安堂前的狀況,已經讓陸禦有了戒備。


    他在民安堂為人看診,才最危險。


    “陸公子係上才是。”


    “我無妨,你大病初愈,再經不起這些。”


    “可是你還要……”


    “讓你係上就係上,不然我怎麽能安心去給別人看診?”陸禦不由分說拉過相遂寧,將撕下的布蒙在她臉上,從她耳邊繞過,繞到她頭發下麵係好。


    他的手法很輕,沒想到他的手法竟然很輕。


    “快回家去,最近都不要出來了。”


    “你呢。”


    “我還要義診。”


    “病人這麽多……”


    “所以才更需要我,你快走。”


    “可是……”相遂寧欲留下來,陸禦不由分說扛起她就走,直到流雲坊門口才將她放下來:“別讓我再看到你,記住了嗎?外頭是什麽情況,現在誰也說不清楚,看樣子是極凶險的。這裏常有馬車經過,你就在這裏攔輛車回府,一刻也不要耽擱。”


    陸禦轉身離去。


    他的背影那麽決絕。


    決絕的像是要奔赴戰場,這麽長的一條路,他頭也沒回。


    他束著銀冠,腰間的白玉帶幹淨又溫潤,他的廣袖袍子迎風起,就像波濤一樣洶湧著將他裹挾在裏麵。


    他不過是民安堂一個小小的大夫。


    說起來連點俸祿也不領的,全憑個人愛好。


    這危險重重的境地,他大可以揚長而去,沒有人會揪著他不放。


    可他偏不。


    如果民安堂此時是火坑的話,陸禦他竟然微笑著朝火坑走過去,他是打定了主意要跳火坑了。


    民安堂裏已經安置不下了。


    僅有的四張診床已經睡滿,其它人症狀嚴重的,躺在民安堂裏不得起身,神情倦怠,連呻吟聲都懶怠發出了。


    剛才吐血的那些人,麵色慘白,此時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頭暈目眩,靠著椅背大口大口地咳嗽,咳得脖子都紅了。


    病情較輕的,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或是嘔吐,或是煩躁不安,有幾個人已經出現了高熱,高熱之下,人渾渾噩噩開始說胡說,還有幾個肚子疼的厲害,說是要去茅廁,可剛起身還未往茅廁去呢,就已經拉在褲子裏了。


    “這些病人的情況很是奇怪,這麽多人同時出事,若說是吃壞了東西,可剛才也問過了,並沒有。”一個大夫皺著眉頭按著病人的手腕:“脈搏虛浮,喘息困難,嘔吐,譫妄,高熱,乏力,我行醫數年,並不曾見到這樣的病情。”


    “這麽多人一起得病,別是飲用的水出了問題吧?難道有人在水井中投毒?”另一個大夫猜測。


    很快就有大夫推倒他的猜測:“這些人並不在一口井裏用水,怎麽可能這麽大範圍的得病?說不通的。”


    陸禦拱手道:“當務之急,請各位大夫照顧好自己,才能給他人行方便,聽我的,大夥用布將口鼻掩住,互相之間有個隔斷。”


    “為什麽要掩住口鼻?”


    “這些人大麵積爆發,不是飯食的問題,不是水的問題,很有可能,就是瘟疫。”


    “瘟疫?”幾個大夫異口同聲:“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知道瘟疫?”


    老大夫們也隻在醫書中聽過啊。


    誰經曆過這事?


    何況陸禦一個來插科打諢的小子,竟然說這些人是瘟疫?


    毛孩子不知開高地厚。


    “陸大夫可不要危言聳聽。醫書上說,瘟疫死人,數以萬計,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就不要嚇我們了。”一位老大夫揩了揩額頭的汗。


    “假設真是瘟疫,此時你們不掩口鼻,隨意走動,才是真的嚇人。”陸禦認真的模樣,不像是瞎說的。


    保命要緊。


    幾個大夫找來布條,紛紛給自己的口鼻捂上。


    捂上口鼻,尚覺害怕。


    這些人都湧到民安堂來,這是個非常危險的地方啊。


    也犯不著為了幾個素不相識的病人丟了性命。


    幾個大夫互相遞了個眼神,有的推說肚子痛,有的推說頭暈,還有一個推說自己突然眼瞎了,做不了望聞問切,要回家養老去了,跑得比風卷的都快。


    民安堂的大夫,跑得剩下陸禦一個。


    說好一起戰鬥的啊,病魔當前,你們跑得比病魔還快啊。


    陸禦也很無奈。


    他不是不怕死,他一個獨生子,還肩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


    可看著病人痛不欲生,雖是素昧平生,可醫者父母心,不能拋下他們不管,否則即使他們去別的醫館看,也未必有那個精力去,即使去了,別的醫館又是什麽狀況?或許也已經人滿為患了。


    不求救盡天下蒼生,隻求多救一個算一個。


    “六傘。”陸禦叫他的跟班:“櫃上沒有人了,你去把藥匣子打開,照我開的方子稱藥,稱了藥就開始熬,給這裏的每個人都先分一碗。”


    這工作量不小。


    六傘有些為難:“少爺,熬藥的事我會幹,可抓藥的事我不懂,怎麽辦?”


    “我來。”是相遂寧的聲音。


    相遂寧從容走進民安堂,一襲淡藍色繡白梔子的齊胸襦裙襯托得她嬌小又飄逸。


    她圍著麵巾,一步一步走到陸禦麵前,對著她的千層裙擺一撕,裙擺破了一塊,她將裙擺的布圍在陸禦臉上:“讓別人掩著口鼻,你自己是怎麽做的?”


    “你擔心我啊。”陸禦沒想到她會回來,一時間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心疼:“相遂寧,我不是說讓你回家了嗎?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


    “來都來了,就別再說讓我走的話了。”


    “可是……”


    “幹嘛婆婆媽媽,不是忙不過來嘛,抓藥是吧?我來做,你隻管開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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