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劉氏的臉色乍然一變,狠狠瞪了小廝一眼。


    小廝便閉了嘴。


    很快,劉氏又恢複了平靜,當著相遂寧的麵無奈歎氣道:“這麽晚了,哪是什麽敘舊呢,定然是她聽說了我們老爺的事,趕來安慰的。我平素最害怕麻煩別人了,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也不會應酬,所以……才不願意見罷了,自然,她們是好意,我也懂得。”


    相遂寧當做什麽都不清楚,給劉氏行了一個禮:“呂夫人慢走。”


    “好。”


    “呂大人那裏有了消息,會通知呂夫人。”


    “好。”


    劉氏坐著寶蓋馬車,緩緩的去了。


    寶蓋馬車四周垂有風鈴,風鈴經夜風一吹,便發出“嘩嘩嘩”的脆響。


    不知何種緣故,除了這脆響,還聽到馬車裏劉氏跟她孩子的笑聲,一開始是孩子的笑聲,稚子不懂,笑也無妨,可先前劉氏哭哭啼啼的,一副離開了呂嬰天要塌了的模樣,怎麽這會兒笑的這般開心?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劉氏?


    相遂寧決定查一查呂府小廝嘴裏的蘭夫人。


    聽到“蘭夫人”這個名字時,劉氏似有慌張,神色有異。


    相遂寧還未曾開口問,劉氏便急著解釋,隻能說明,她心裏是很緊張的。


    為何提到“蘭夫人”劉氏會緊張?


    相遂寧決定找陸禦幫個忙。


    畢竟陸禦叱吒青城,這青城裏的大姑娘小媳婦,不管是長得美的,還是長得醜的,隻要是有些身份地位經常在青城晃悠的,陸禦即使沒見過,也會知道她的名字,多少了解一點兒她的事跡。


    果然這事難不住陸禦。


    第二日下午陸禦就給了答複。


    二人在郊外一處小麵館見了,一人叫了一碗蔥油小麵,慢慢的坐著說話。


    郊外,是青城山腳下,雖然是下午,青城山的霧氣似乎還沒有散盡,又像是山頂上的雲落了下來,白茫茫的一片,將小小的麵館也攏進了裏麵。


    小麵館門口懸著暗紅色褪了色的旗幟,木頭做的房子,屋頂的木頭就著雨水還長出了幾坨白白的蘑菇。


    掌櫃的花白著胡子燒著柴火,時不時的切一些小麵放進鍋裏,煮上一會兒,拿長長的木筷撈出來,放進敞口白瓷碗裏,又舀一勺素湯,加些蔥花,蝦米,淋上一點兒燒熱的油,這麵便成了,香氣撲鼻。


    “這山腳下就這一處麵館,人來人往的,總要歇歇腳,翻山又累,就想弄點吃的。”陸禦從木筒裏拿出一雙筷子遞給相遂寧:“難得你還知道這僻靜地方有個麵館。”


    “是去護國寺的時候,意外發現的,那日去護國寺,雖見了這麵館,卻沒有下車。”


    這個麵館,味道好不好在其次,最重要的,青城開門迎客的鋪麵很少,也未必方便說話的,這裏畢竟幽靜一些,說話也方便。


    陸禦“呼呼呼”吃了半碗麵,抹了抹嘴:“你說的那個蘭夫人,我是認識的。”


    “哦?”


    “當然不是因為她漂亮才認識的,不過,蘭夫人其人,真的是貌若天仙,十分美豔。”


    “真的?”


    “那是自然,如果我沒記錯,蘭夫人今年也該有二十四五歲了吧,她以前在……”陸禦放下筷子:“她以前在煙花之地混口飯吃,後來五品官蘭生去逛窯子,就跟她好上了,也不管不顧的,就把她娶進了門。”


    娶一個煙花女子,是很需要勇氣的。


    “要知道,蘭生他本來有一位正房夫人並一房小妾,生的女兒也都快二十歲了,還有兩個小的,十來歲。蘭生做出這事,也是驚的人掉了下巴。據說當年皇上都斥責了蘭生,不過蘭生還是扛過來了,娶親那日,雖是從角門抬進去的,可據說那蘭夫人已經懷了男胎,肚子有些鼓了,果然不出七個月,蘭夫人就生了一個兒子出來,這可把蘭生高興壞了,又是祭祖,又是擺酒,大辦了一場。”


    “然後呢?”


    “然後蘭生十分疼愛他的獨苗,常常要摟抱著孩子才行,孩子滿月那天,他喝的有些醉了,去蘭夫人房裏留宿,非要抱孩子在懷裏,不巧半夜把那個剛滿月的兒子壓死了。”


    “有這事?”


    “出了這事,蘭夫人大哭了一場,時常埋怨蘭生,埋怨多了,蘭生也惱了,去她房裏也少了,蘭生涼待了她,蘭生的大房夫人跟小妾便也不會將蘭夫人放在眼裏了,欺負她也是常有的事,我記得前年年節時分,蘭夫人還揣著兩錠銀子求到我們府上,求我爹給她開方子,讓她懷個孩子,不然心裏太難過了。”


    “然後?”


    “我爹見她哭的傷心,也知道她的孩子被壓死了,何況大雪天她光著腳求到我們陸家,也著實可憐,我爹便給她摸了脈,發現她身子合適生養,沒有問題,便給她開了一些溫補的湯藥,叮囑她按時喝著,等待時機。不知道我爹開的方子有效還是怎麽的,一個月以後,據說那蘭氏就懷上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竟又生了個濃眉大眼的兒子。這下可把蘭生高興壞了,這可是蘭家的獨苗一根,蘭夫人功勞甚大,蘭生不但獎勵她銀子百兩,還重新把她捧進了手心裏,蘭夫人的命數便又好了起來。”


    原來蘭夫人有這樣的故事。


    可她跟劉氏是什麽關係?


    為何劉氏聽到她的名字莫名慌張?


    “至於呂嬰的夫人劉氏,我知道的並不多。”陸禦吃了口麵,低頭想了想:“隻知道她是填房,好像也為呂嬰生了獨苗,聽說是去護國寺拜菩薩拜出來的。當然了,她並沒有找我爹開方子。至於她跟蘭夫人有什麽瓜葛,我便不知道了。”


    “夫人,護國寺的菩薩真有那麽靈驗嗎?潮氣這麽重,夫人也要去拜佛?”一個穿青衣的小丫鬟提著包袱小聲問道。


    一個穿團花衫子束細腰的婦人嫋娜的背對著相遂寧坐了下去,她手上有一股很重的脂粉香,那香味兒,讓相遂寧一瞬間如墜花海。


    婦人眉目含情,嘴唇殷紅,十分的貌美,說話也是甜絲絲的:“如果菩薩不靈,我還去那兒做什麽,你也知道,我那個孩子,就是在護國寺求來的。”


    “當年夫人不是去陸府求了陸太醫開方子嗎?”


    “開的方子苦的很,我隻喝了一劑,老爺都不願意進我屋了,說跟抱個藥罐子似的,我便把那些草藥給扔了,連藥鍋子也給扔的遠遠的,後來無意間聽說護國寺的菩薩靈驗,我去一試,果真如此。”


    “是啊,呂府的呂夫人不也是在那兒求的孩子嗎?”


    “她?”蘭夫人的眉頭一皺:“求孩子的事,劉氏怕是早忘幹淨了吧?當年求孩子的時候,我可沒少幫她的,沒想到她這麽快翻臉不認人,後來我多次去她府上求見,想交她這個朋友,不料她多半會閉門不見,就是昨天晚上,我聽說呂嬰被關進慎刑司,特意去安慰她,她還是不見,還讓那些看門的小廝把我攆走,真真是過分,一點兒也不念及舊日情份。”


    “是啊,好像蘭夫人有了孩子以後,燒香也去的少了。”


    “得了孩子了,還要什麽菩薩呢,做她的正經夫人去吧。”蘭夫人似有怨氣。


    老者將做好的蔥油麵端上來,蘭夫人隻挑了兩筷子便不吃了,讓小丫鬟付了帳,坐著歇了一會兒,才準備走。


    小丫鬟提著包袱問她:“夫人這是累了吧,回去可得好好歇一歇,老爺該在府裏等著夫人了。”


    “累也得去給菩薩上香啊,畢竟我頭一個孩子死的慘,第二個孩子又是菩薩給的,無論如何我不能有了孩子便丟了菩薩。”


    “夫人說的極是。”


    “這幾日是護國寺的水陸法會,熱鬧的很,明日我還得去的。你把該準備的香燭紙蠟都準備好。”


    “是。”小丫鬟輕聲回道。


    蘭夫人帶著小丫鬟往東去了,很快消失不見。


    相遂寧這才抬起頭來,喃喃道:“原來她就是蘭夫人,真是有緣,竟在這裏見了。”


    “我一直以為我爹醫術高明,才開了方子蘭夫人就有了身孕,原來她是沒喝我爹開的藥才有孕的。”陸禦低聲問相遂寧:“如今認識蘭夫人了吧?”


    相遂寧點點頭。


    “既如此,你有什麽打算?”


    “我打算明日也去護國寺。”


    “又去護國寺?”陸禦壓著聲音:“之前去護國寺狀告皇子,直接把神機營右副將送進了慎刑司,明天你又去?做什麽?”


    “我想找一個辦法,讓呂嬰從慎刑司出來。”


    “什麽辦法?呂嬰是自己自願走進慎刑司的,你能把他弄出來?”


    “我盡量。”相遂寧笑笑。


    果然,蘭夫人是個守信的。她說第二日去護國寺,便真的去了護國寺,還是一大早就去了,穿一件水紅色夾襖,配金黃色馬麵裙,鬢插金簪,梳著高髻,一雙手伸出來,跟水蔥似的,塗了大紅色的蔻丹,十分美豔,絲毫看不出是懷過兩個孩子的人了。


    相遂寧穿著最尋常不過的衫裙,係著披風,等在山門牌坊那裏。


    等遇見了蘭夫人,便假裝是香客,悄悄的跟在她身後。


    蘭夫人似乎是輕車熟路,進了護國寺以後,接過小丫鬟遞上來的香燭,一一點燃了,跪倒在菩薩麵前,虔誠的拜道:“信女謝菩薩保佑,保佑我們家宅安寧,保佑我的兒子健健康康,謝菩薩把孩子送到我懷裏。還求菩薩大發慈悲,再賜給我一個孩子,好讓我的孩子有個伴兒。”


    給菩薩磕完頭,蘭夫人又走到下一處,經過又一處殿堂,是觀音菩薩的殿堂,她又取出香火點上,十分虔誠的跪於蒲團上默默念叨了一陣子,然後才將香火插入香爐之中。


    護國寺房舍眾多,繞來繞去的,便使人頭暈。


    小丫鬟一大早就起來準備東西,小心謹慎地伺候著蘭夫人,這會兒已經是又累又餓了。蘭夫人上香,她就倚在門口偷偷的打個瞌睡。


    相遂寧遠遠的站在一棵粗大的槐樹後麵盯著。


    明珠有些疑惑:“蘭夫人似乎很虔誠。”


    “是啊。”


    “姑娘跟著蘭夫人,怕是跟不到什麽結果。”


    “那可不一定。”相遂寧衝明珠使了個眼色:“咱們且仔仔細細的盯著,我總覺得哪裏不對似的。”


    蘭夫人出了殿堂,又進到另一個殿堂,走了許久的路,小丫鬟已經是氣喘籲籲,蘭夫人卻是精力旺盛,似乎有著不尋常的熱情。


    又過了半個時辰,小丫鬟倚在女貞樹旁邊的石烏龜上,扶著肚子再也動不了了:“夫人,奴婢……走不動了。”


    “來給菩薩上香,怎麽能偷懶呢?”


    “哎喲,奴婢肚子疼。”小丫鬟捂著肚子,臉色蒼白,兩條眉頭像是蚯蚓一樣,拱在一起,嘴也咧了起來。


    “你怎麽了?”


    “可能是…….可能是……奴婢也不知道為什麽,肚子就有點疼,可能是早上吃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眼看小丫鬟疼的滿頭的汗,蘭夫人隻得歎氣道:“那你快去尋個地方方便一下。”她又抬頭看看天色:“這會兒也快到用晌午飯的時候了,一會兒你出來就去齋房弄些吃的,吃完了齋飯,就來這裏等著我。還有幾尊菩薩沒有拜呢,一會兒我還要去放生池那裏看看。”


    小丫鬟幾乎不等蘭夫人把話說完就飛也似的跑走了。


    看那樣子,似乎是再晚一秒,就會拉在褲子裏。


    待小丫鬟跑遠了,蘭夫人才俯身拍了拍身上的香灰,又彈了彈衣袖上的塵土,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抬腳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那個方向,是居士們所住的地方。


    遠遠的看著層層疊疊的屋簷,倒是安靜的。


    “難道蘭夫人去……去居士們的住所?”明珠覺得不可思議:“她去那裏做什麽呢?真讓人猜不透。”


    相遂寧也猜不透。


    蘭夫人青樓出身,好不容易嫁給蘭生,還生了兒子,她當然不會去出家。


    看她腳步匆匆,像是有什麽急事。


    或者,她很趕時間。


    雖如此,蘭夫人一麵走,一麵還警惕地回頭望望,似乎是怕被跟蹤。


    那就跟蹤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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