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夫人腳步匆匆,似乎是趕時間。


    更多的時候,她一步三回頭,拐過齊月殿,走上雨花石鋪陳的小道兒,她沒有再回頭,而是身輕如燕,一頭紮進了草叢裏。


    這個地方,相遂寧之前來過,是曆代住持與僧人的墳墓,一個個墳包莊嚴而寂靜的矗立在那兒,雜草更高了。


    草叢掩映,時有鳥鳴。


    一牆之外,屋簷層疊,香煙嫋嫋。


    水陸法會要一連做七天去,所以此時在墓園裏,也能聽到誦經聲,禮樂聲及陣陣木魚聲。


    蘭夫人蹲下身去,一大半的身子掩映於草叢。


    一開始,相遂寧以為她是去方便。所以才會慌不擇路。


    轉念一想,蘭夫人來這當然不是為了方便。


    一,護國寺有茅房,且有很多個,離這裏還不遠。


    二,這裏埋葬的是僧人,聽蘭夫人的那些話,她的孩子是在護國寺求來的,她敬重菩薩,自然不會在僧人的墓園裏放肆。


    那她是在做什麽?


    相遂寧距蘭夫人不遠,也蹲在草裏,一動不動的觀察著。


    明珠立於圍牆處,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她明白相遂寧跟蹤蘭夫人,且離得非常近,若此時蘭夫人回頭,相遂寧必然暴露的。


    相遂寧的藍色裙擺在草叢裏格外顯眼,明珠趕緊衝她比劃了一下,相遂寧會意,把裙子也拉進草裏。


    “喵,喵喵,喵喵喵。”蘭夫人突然學起了貓叫。


    沒什麽動靜。


    “喵,喵喵,喵喵喵。”蘭夫人又叫了幾聲。


    還是沒動靜。


    “喵,喵喵,喵喵喵。”蘭夫人拔高了聲音,似乎有些急了。


    突然,相遂寧就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竟然是從草叢裏傳出來的,不對,是從墓穴裏傳出來:“春宵一刻值千金”


    鬼氣森森。


    相遂寧唬了一跳,這墓園埋的都是逝去的僧人,怎麽會有男人的聲音?


    就聽見蘭夫人像對暗號似的回了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


    草叢下突然有開門的聲音,就聽見“轟”的一聲,墳墓下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像個深不見底的大嘴似的,就那麽張著。


    大嘴裏麵,是五六級台階,有個穿錦衣的男子從裏麵走了出來。就跟變戲法一樣,憑空就出來一個人,還是從墳墓裏出來的,活生生的。


    見了蘭夫人,男子沒有驚詫,就好像是司空見慣了一樣。


    倒是蘭夫人,一下子撲進他懷裏,嘴上念叨著:“不知道人家出來一趟不容易嗎?想見一麵多難啊。讓人家在外頭等了那麽久。你可真是壞透了,外麵這麽涼,人家的手都凍壞了。”


    男人有點冷淡:“不是跟你說了嘛,這個地方是後門,你們來了,繞過去,到最東麵那間客堂去,開門進去就行了,不比這個方便?這個門輕易不開的。”


    “你也知道,人多嘴雜,我也不能天天的去護國寺的客堂休息吧,有丫鬟跟著呢,我好容易才打發了她,快進去吧。”


    蘭夫人倒是積極主動的,不等男人下去,她就撩起裙子跳下台階進入了那個墳墓裏。


    男人環視了一圈,確認無人跟蹤,這才轉身準備下去。


    “喵~”牆上突然跳下來一隻野貓,不偏不倚的,就落在相遂寧腳下。


    貓叫聲很大,相遂寧想躲,可那男人就一步之遙,躲不過去了。


    “出來。”男人冷著臉:“我看見你了。”


    相遂寧保持冷靜,隻當男人是在詐她。


    不料男人一腳就踩到了她的裙擺,臉色陰鬱,一瞬間從懷裏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你找死。”


    相遂寧隻好站起身。


    “你在跟蹤她?”男人將刀架在相遂寧脖子上。


    他高大威猛,相遂寧隻到她肩膀,他手中的匕首十分鋒利,單是架在相遂寧脖子上,已經讓她覺得肉疼了。


    如果暴露,這男人隻需輕輕一用力,這刀子就會沒入相遂寧的脖頸,這一刀下去,必死無疑,即使死了,恐怕也會被拉進這個墳墓掩映下的洞穴,到時候恐怕連個屍骨也留不下。


    隻能將計就計。


    “別告訴我你是來遛貓的,那貓我知道,是隻野貓,無主的。”男人的刀子逼進了一分。


    “以前對人家那麽溫柔,叫人家小甜甜,轉眼就對人家那麽凶,真真是到手了就不珍惜了,不曉得人家心裏多難過。”相遂寧故意捶了捶那人胸口:“上次來還是個下雨天,沒人開門,我白跑一趟,這回來還沒進去呢,就被你拿刀架著,下回我不來了。”


    男人的手一軟,刀子就鬆了半分:“我隻是看你年紀小,來這裏都是多半都是求子的,你小小年紀,總不至於……”


    “我看著小,其實已經十八歲了,嫁人了。”


    “那……剛才我跟她的對話,你都聽見了?”


    “我剛來,什麽也沒聽見。”


    “真的?”


    “哎呀來這種地方又不是可以炫耀的,我是跟她一起來的,可她來她的,我來我的,隔很遠呢。不是什麽光明正大的事,難道我還要讓她看見我,暴露我不成?”


    “沒想到你小小年紀,還很謹慎,還細皮嫩肉的。”男人說著,伸手在相遂寧肩膀撈了一把:“春宵一刻值千金”


    對暗號。


    還好相遂寧剛才偷聽到了。


    “對的上來嗎?不然就是冒牌的。”


    “人家剛才隻是一緊張給忘了,來過好幾次的,怎麽會忘了暗號?”


    “那你說,春宵一刻值千金下一句是什麽?”


    “雲……雲想衣裳花想容”


    “哎呦美人,小美人胚子,哥哥我以為你是來使壞的呢。”男人驟然將匕首收了回去,一雙手在空中張牙舞爪的想摸相遂寧:“小美人,哥哥還是頭一回見你呢,一會兒進去後,哥哥好好疼你。”


    男子迫不及待先下了台階。


    相遂寧轉身想跑。


    男子反應靈敏,一下子就抓到了相遂寧的手腕,他的力氣很大,像個鉗子似的緊緊的鉗著她,相遂寧哪裏還跑的掉?


    如果在這裏喊救命,這個男人一定會不顧一切先拿她祭刀。


    再說這裏僻靜,又有水陸法會正在進行,哪裏有人能聽到她的呼救?


    如果暴露了,保不住命是其一,這洞穴裏的秘密,也就永遠無從知曉了。


    憑相遂寧的直覺,這應該不是一個小秘密。


    “你想跑?你是什麽人?”


    “我當然是自己人。”相遂寧回身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撫:“詩我都對的上,難道還能假冒不成?還有誰家夫人願意假冒來到你們這裏的?竟然不相信我,那我還是回去吧。”


    “別啊美人。”男子就想用身子蹭相遂寧的胸口:“我不是看見你轉身想跑嘛。”


    “我哪裏是想跑,我隻是想回頭看看,有沒有被人跟蹤。你也知道,每一次來你們這裏,都提心吊膽的。”


    “那就快進來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呢,何必在這裏廢話,反倒耽誤了好時辰。”


    男子又拉了拉相遂寧的手腕。


    相遂寧居高臨下站在墳墓洞口,她看到了明珠,明珠眼淚汪汪的扶著牆,幾乎要衝過來。


    相遂寧搖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裙擺。


    明珠會意,轉身跑了。


    就聽見“轟”的一聲,蕩起一團煙霧,相遂寧就進了墳墓。


    那男子不知道搬動了什麽機關,一扇石門就合上了。


    從外頭看,墳墓還是那個墳墓,外頭覆蓋著一叢叢雜草,偽裝的很真,絲毫看不出破綻來。


    進了墳墓,首先就是眼前一黑,就覺得突然失明了一樣,極不適應。


    還好有燈,說是燈,也很暗,昏昏沉沉的,掛在牆上搖搖欲墜。


    或許是洞口常年潮濕,空氣裏有一股黴變的氣味,這氣味混合著左右各兩盞的燈火味,顯得有些嗆人。


    有個婢女模樣的女孩端著一個錦盤過來,上頭是一層層的各色的花布。


    “選一個吧。”婢女將錦盤舉過頭頂。


    相遂寧有些懵。


    這是什麽?


    暗號?


    蘭夫人怎麽做的,她沒看到,也不懂。


    貿然選一個,會不會暴露?


    她遲遲沒有動手。


    婢女看了看那男人。


    男人饒有興致的看著相遂寧:“怎麽?不選?怕了?”


    總歸要選。


    為了避免暴露,相遂寧故意裝出嗲嗲的語氣來:“既然今日得見公子,便是緣分,公子難道不幫我選?還要我自己動手嗎?”


    這話說的男子心裏癢癢,猶如螞蟻在爬。


    他伸手從錦盤裏挑了一塊白布拿起來,或許是燈火昏暗,離近了相遂寧才看清,那不是什麽白布,而是一塊麵紗。


    白色的麵紗,下麵垂著一串串的珍珠,珍珠的華彩,在燈光下亦是熠熠生輝。那麵紗極軟極滑,摸在手裏,就像抓著一把蠶絲。


    男子將麵紗一抖,雙手繞到相遂寧耳後,輕輕的給她把麵紗係好,而後在她耳朵邊吹了一口溫熱的氣流:“我就知道,即使戴著麵紗,你也是這裏最美的,跟她們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


    “她們?就說蘭夫……就說之前那位夫人吧,癮真大,生了兒子以後,還經常到我們這裏來,有時候一個月能來十來回,我們這的公子哥,看見她沒有不嚇跑的,真真是如狼似虎,能要我們的命,你就不同了,我瞧你老實多了,像是位大家閨秀的樣子,你娘家是做官的?”


    “既然來了這裏,便都是消遣的,你說是還是不是?”相遂寧故意裝出醉眼迷離的模樣來。


    燈火映著她白的能掐出水的皮膚,那如含一汪水的眼眸,那細長的脖頸,那又甜又軟的聲音跟腰姿,這簡直是要人性命啊。


    男人覺得有點上頭,幾乎站都站不住了。


    “夫人請進。”婢女在一旁打著簾子,躬身伺候著。


    男子在前頭引路,一雙眼睛就沒有離開過相遂寧:“快來,快進來,快進來啊小美人。”


    洞口窄小,空氣汙濁。


    簾子一掀,進入其中,確是別有洞天。


    首先撲麵而來的是一股很濃鬱的香氣,像是無數朵茉莉花同時開放,一直開放到臉上來。又像是無數的花汁從天上傾倒下來,一直倒進人的喉嚨裏,甜的發膩,膩的讓人想要睡覺。


    洞口燈火昏昏,裏麵確實明如白晝。


    一盞又一盞的銀蓮花燭台上,插著手腕粗的紅蠟燭,蠟燭跳動著碩大的火苗,一下一下,十分歡快。


    層層疊疊的帷帳在這裏拉開,一層一層,總也走不到盡頭似的。


    那帷帳一直懸到頭頂去,在頭頂挽成一朵朵海棠花的形狀,垂下來一條條暗紅色的繩子,繩子有絲線編織,每一條都有手指粗細,暗紅色繩子蜿蜒行走在帷帳之中,隱隱約約,能看到帷帳中的人,可又看不真切。


    或許是帷帳有太多層,或許這裏的人,多半戴著麵紗。


    帷帳正中央,是一張雕刻著春日百花的圓桌,圓桌四周,是十來張鋪了錦布的方椅,圓桌上是精致的酒器,茶具,還有一些沒吃完的酒菜,諸如鹽水鴨子,醬油蝦子,白煮牛肉,烤羊排,又有一些綠油油的涼菜,透明的冰粉,一些粥水,似乎沒動多少,一個婢女低著頭在收拾。


    收拾好了桌上的東西,便抱上來兩壇子女兒紅放置在桌上,又添了幾個果盤,蓮霧,人參果,切好的蘋果,一些手指長的小香蕉。


    上了水果,又端上來幾個幹果碟子,腰果,鬆仁,白瓜子,榛子,杏仁,每一種幹果都是精致的描金碟子裝著,不用吃,單單是看,已經十分精美了。


    在瘟疫肆虐的青城,這樣的席麵,已經十分難得。


    可這裏的人,似乎對此都不屑於顧,婢女忙前忙後的準備著,卻不見有一人來吃一口。


    “小美人,你餓了沒有,哥哥我喂你一口。”男人坐下去,拍了拍腿,示意相遂寧坐到他大腿上:“來來來,想吃什麽,哥哥親自喂,親自喂。”


    “我……不餓。”相遂寧撿了個椅子坐了:“一點兒都不餓。”


    “果然是來過的人,知道節省時間,不在吃的上麵耽誤時辰。”男子一躍而起:“那咱們就不說廢話了,你看哥哥我怎麽樣,不然,哥哥陪你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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