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裏-圖爾賓把埃利婭送到她家門口,詢問似的望了一下她的眼睛。正像他預料的那樣,她又一次沒邀請他進她家。他依然得把自己擺在一個追逐她的崇拜者的位置上,而不是把自己當作她的未婚夫。要不是發生了那個倒黴的意外事件,他一星期前就成了她的合法丈夫了。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為什麽?


    “我什麽時候能再見你?”看到埃利婭取出鑰匙,他問道。


    “也許明天吧。”她輕聲答道。


    “你心情不好?”


    “沒什麽,一切正常。”


    “我知道,你還在為昨天那個壞蛋講的那些胡話難受。埃利婭,我親愛的,我一點兒也不忌妒,我什麽時候也不會責怪你,我發誓。來吧,忘掉這一切。”


    “這麽說,馬拉特是對的了。”姑娘消失在大門裏,把未婚夫丟在樓梯上。


    圖爾賓氣惱地用拳頭猛擊一下牆壁。唉,為什麽他這麽不走運?本來一切都順順當當、平平穩穩,可突然發生了這起混賬凶殺案,把一切都毀了。婚禮推遲了,現在又插進一個有錢的、一副闊佬派頭的馬拉特。


    “這麽說,馬拉特是對的……”當然,見鬼,別提多對了。一百個對,一千個對!他的每句話都是對的。正因為此,他圖爾賓昨天在別墅裏,才在馬拉特-拉特舍夫麵前顯得那麽可憐,那麽理屈詞窮,無法反駁馬拉特那些“完全正確”的話。瓦列裏完全同意他的意見,甚至準備認可他的每一句話。因此,他們之間發生的不是一場爭論,而是馬拉特義正詞嚴的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痛斥有罪的年輕無知的瓦列裏。


    他回憶起他第一次和女人睡覺時的情形。那時他還什麽也不會,什麽都怕。那時他才17歲,那個女人比他大10歲。她很有耐心,很委婉,知道自己是和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幹這種事。


    “你幹嗎這樣做?”完事後他問道,“你為我花這麽多時間、這麽多精力,有什麽好處?”


    “你不懂,”女人微笑說,“你身上有一種……我簡直不知該怎麽說。你身上有一股浪潮似的襲人的魅力,這是令女人著迷的東西,這很少見,非常非常少見。通常和女人做愛前要長時間地對她溫存愛撫,細心地撫慰她,讓她真地想要你,發自內心地想擁有你。為此,男人們想出成百上千種不同的花招和動作技巧。而你卻用不著這些,你身上那股強有力的磁性,就是最吸引女人的潛在的魅力。”


    瓦列裏小時候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孩子,有個聰慧、有學問的媽媽。媽媽能給他講解從小學直到十年級的任何課程的任何一個題目,連書本都不用看。在智力方麵,媽媽是他不容置疑的權威,這使他深信,人生最重要的是成熟的智力和淵博的知識。有了這兩樣,就可以掌握任何一種技術,達到任何目的。於是,中學畢業時他獲得了金質獎章。


    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身上有一種大自然賦予的東西,與擁有知識一樣,可以達到目的,而且使用的是更為令人愉快、更少麻煩的方法。這麽說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全白費了?那麽多沒參加的晚會,那麽多沒看的影片,那麽多沒吻過的同班女生——這一切都是他為了學習、為了獲取知識所做的犧牲,難道這一切全都白費了嗎?本來可以度過一個正常的、跟別人一樣的童年,享盡種種歡樂,幹一些半大孩子們常幹的傻事,體驗一下未成年人可笑的性生活,喝喝酒,逞逞能。原來,這些都是可以做的,都與學知識同樣有成效。他上的那所大學的招生委員會秘書、一位黨的積極分子、一個不到30歲的女子,即使瓦列裏沒有那些優異的成績和“獲得金質獎章”的知識,那位不到30歲的大學招生委員會的女秘書也會把他列入那些特招的名單之中。她這樣做完全出於自願,與瓦列裏無關。他倆在黑暗的通往閣樓的樓梯上度過了15分鍾時間,她享受到了她結婚六年來從未享受過的一切,而他呢,又一次獲得經驗:女人最需要的是達到性高xdx潮,至於用什麽方式則並不重要。這一經驗對他以後倒沒起什麽作用,因為他瓦列裏-圖爾賓的潛在魅力是與生俱來的。


    他學習成績優良,每年寫的學年論文都很出色,但他選題很狹窄,隻選那些他最感興趣的題目。教授們對他評價很高,建議他研究社會學,當然,研究政治學更好。


    “多黨製時代馬上到來,政治製度將瞬息萬變,那時急需擁有大量資料的分析研究專家、評論家、謀士。”教授們爭先恐後地開導他,“你將被搶著聘用,這可是榮譽和金錢呀!”


    是的,他想要獲得榮譽,更想要金錢。打從母親退休、他長大成人時起,他和母親就搬來搬去,把居住麵積較大的住房換成麵積較小的住房,獲取一點補償金,來維持生活。他領的那份獎學金,雖然高於一般獎學金,但也少得可憐。兒子說要放棄學業去工作,這話母親聽也不要聽。貧困的生活對於瓦列裏來說,有如骨梗在喉,難以忍受。他還清楚地記得他那不愁吃不愁穿、擁有古老的封麵燙金的書籍和有畫家親筆題名的珍貴名畫的幸福童年。他知道,這些古書和名畫都賣掉了,為的是把他養大成人,給他吃市場上賣的優質天然食品,而不是附近商店裏的令人厭惡的含化學添加劑的食品。每年帶他去波羅的海沿岸,租一整幢樓房,而不是一間隻能放兩張床的小小的又暗又髒的狗窩似的陋室,而且一租就是三個月。這要花一筆數目驚人的錢。但母親舍得花這筆錢,為的是讓這三個月的暑假不會變成貧困、屈辱、不知如何舉手投足、處處受拘束的三個月,而是名副其實的豐富多采的生活,有書讀(隨身帶來好幾箱書),還可以寫生,有電視、電唱機。


    長大成人後,他沒有忘記媽媽為他的健康和安樂所做的犧牲。他必須找到自己的金錢來源,這是不容置疑的,但途徑隻有兩個:


    研究他不屑一顧的、令人厭惡的社會學和政治學,並且很快獲得地位和聲譽,獲得好的職位和大量金錢,足以保證母親至少能過上幾年她應得的體麵的晚年;要麽研究他真正熱愛並且非常熟悉,但還有無數未認知的東西的科目——古希臘人。認真地研究古希臘語,攻讀古希臘文原著,欣賞其表達技巧和章法、深邃而奇特的思想、敏銳的論斷和尖刻的評價。今天誰還需要古希臘人?誰會對古希臘人感興趣?的確,有些學科僅僅是富人的領地。因為叫花子搞古希臘人研究,終究逃脫不掉餓死凍死在街頭的下場,因為靠研究古希臘人可能連一身可以穿著登上大學講台作關於古希臘人的講演的衣服都掙不到。貧窮的人應該研究化學和生物學,應該在食品工業和紡織工業部門中建立自己的事業,貧窮的人應該成為律師或者經濟學家。古希臘人就隻有留給社會的精華——百萬富翁們去研究了。瓦列裏-圖爾賓必須決定,他要不要研究他喜愛的古希臘人,至於錢嗎,可以靠他那特別旺盛的性功能獲得。


    他終於選擇了希臘人。於是開始在他周圍的姑娘中物色一個能夠成為他的金錢來源的女人。他的理想是,找一個年輕的、35歲以下的、什麽都有的能幹女子。她對丈夫的需要隻是上床,不是為了讓他幹男人幹的家務活兒,也不是為了給她狂妄的計劃打通道路。他會直截了當地對她提出條件:他不幹涉她的事情,不要求她的服侍,更用不著每天早晨起來給他做好早點端到床邊請他吃。他不需要她告訴他自己的隱私、跟他商量問題。他不需要她帶著他去參加會見和上層社會隆重的招待會,她盡管和情人、傾慕她的人一起去。他隻需要能給他最起碼的應有的舒適生活和贍養老母的錢。作為報答,他將有求必應地盡他做丈夫的義務,隨時隨地地做任何花樣,多麽凶猛都可以。


    但是,生活畢竟與理想相距甚遠。那些已經取得成就、建立起自己的事業、有了體麵而穩固的經濟地位的女人顯然並不需要單純滿足性欲的夥伴。她們需要的是心心相印。是溫暖、是柔情、是孩子。她們希望關懷別人,或者被別人關懷。不管怎麽說,在這個世界上隻對古希臘人的哲學學說感興趣的瓦列裏是無論如何不能使她們滿意的。而那些隻求滿足赤裸裸性欲的女人要麽太年輕,經濟上還成問題,要麽是些性欲上貪得無厭,被稱作“鯊魚”的女人,跟她們上床簡直可怕。所以有利可圖的婚姻暫時還沒有著落,這工夫母親又換了住房,他們又搬了家……


    突然,出現了一個卡佳-戈洛瓦諾娃,一個大學生,非常像他,也熱愛哲學,對哲學很熟悉,有敏銳的領會能力。跟她交談很有趣,下課後跟她盡興地玩樂,一直玩到很晚,然後送她到家門口,每次都欣慰地感覺到自己對她的魅力。卡佳神魂顛倒地愛上了他,如果現在是夏天,他倆一定會想出巧妙的辦法在兩層樓之間的樓梯上做愛的。然而現在是12月,身上穿的衣服多了點兒。


    圖爾賓差點兒扔掉他那心愛的古希臘人,差點兒更換論文題目作政治學的論文答辯。他已經準備向卡佳求婚了,隻是想先找個房子能跟她睡上哪怕隻是一次,否則向一個一次也沒親近過的姑娘求婚可能有點兒不合現代潮流。要是再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


    但是,一下子全完了。一天,卡佳領一位女友到學院裏來。那是一個公司大老板的女兒,一個名叫埃利婭的生活富裕、遊手好閑的女子。瓦列裏退縮了,放鬆了改弦易轍的打算。他發現,埃利婭是個很容易到手的獵物,她根本沒有頭腦,卻有著南方人的氣質,對性欲有很強烈的需求。她還有個有錢的爸爸,能夠給瓦列裏安排一個事情不多掙錢卻很可觀的工作。大公司裏什麽都不用會的輕鬆工作有的是。


    哄騙傻乎乎的漂亮的埃利婭毫不費力。看到卡佳極度的痛苦,他用最粗野的話咒罵自己,然而,在卡佳和古希臘人之間選擇時,他還是更喜歡古希臘人。古希臘人畢竟使他更感興趣,更為需要。


    瓦列裏很有先見之明,他不讓埃利婭告訴父母已向婚姻登記處遞交了申請的事。他很清楚,巴爾托什夫婦不會急於在家裏見到他,因此他盡量不在他們麵前露麵,給他們造成一種印象,似乎他隻不過是又一個傾慕埃利婭的人而已,不構成任何危險。他讓埃利婭待結婚登記之後,木已成舟時再告訴她的父母。但埃利婭忍耐不住,說漏了嘴。於是,婚禮前的兩個星期裏他們吵得一塌糊塗。說話尖刻、厚顏無恥的塔米拉說什麽不能僅僅因為想上床就冒冒失失地結婚之類的話刺激他們。她很有洞察力,明白她那習慣於要什麽有什麽的女兒和那個習慣於靠下身的那個東西撈取一切的窮研究生之間力量對比。


    他咬緊牙關,暗下決心,隻要他能挺住,忍受住塔米拉那卑劣下流的含沙射影和埃利婭歇斯底裏的發作,兩個星期後一切就都會結束。再說,這個家的戶主,百萬富豪伊什特萬-巴爾托什本人對女兒的未婚夫十分友好,沒有參加妻子的正麵攻擊,隻是同情地頻頻朝瓦列裏使眼色。瓦列裏覺得,巴爾托什對既成的事實倒是有自己的看法,至少他不會拋下女婿不管的。


    這兩個星期他覺得足有20年那麽長——要經受住這期間發生的種種波折需要付出多大的精力啊。再加上他完全沒料到的來自親生母親的打擊。他母親不知為什麽也反對他這樁婚事。也許是因為害怕晚年落得孤零零一個人,也許是因為不喜歡這個沒有頭腦、遊手好閑的埃利婭,也許根本沒有任何原因,像那些過分關心子女的母親那樣:隻要是你挑的,我就不喜歡。


    5月13日清晨,瓦列裏一覺醒來便想:我做到了,沒有失去自製,沒有對塔米拉蠻橫無禮,沒有打埃利婭,盡管她倆確實該罵該打。我忍受住了一切,既沒失掉自己的尊嚴,又向未來的嶽父顯示了自己工作中的剛毅果敢和冷靜沉著。


    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再不會有什麽事情妨礙他們了。特別是他們已經坐進了朝婚姻登記處駛去的汽車,圖爾賓已經感覺自己是丈夫了,可是突然……頃刻之間一切都落空了。女人們呼喊驚叫,號啕大哭,民警也趕來了。於是塔米拉這個黑眼睛的壞家夥不放過機會,馬上厲聲尖叫,說身邊躺著個死人不能舉行婚禮,說這是凶兆,是上天的警告。埃利婭當然聽信了母親的話,盡管不太情願。她自己非常想結婚,可又不敢公然違抗母親。母親還沒說“不許這樣做”時,偷偷向婚姻登記處遞交申請是一回事;可公然對媽媽說“我要按自己的意願去做,即便你不喜歡,我也要做”可是另一回事了。即使40歲沒嫁人的女人也不一定都能這樣做,埃利婭這個年輕的姑娘就更不用說了。


    現在又得再等整整一個月。瓦列裏預感到這一個月要比那兩個星期更難熬。先是瓦列裏的母親加入了塔米拉的猛烈進攻,現在又有埃利婭從前的情夫馬拉特加入這一大合唱。看來他也是個垂涎巴爾托什錢財的人。怎麽才能經受住這一切?要想不朝塔米拉大喊大叫,不給這個傻瓜埃利婭一記耳光,不跟母親頂嘴,不衝上去和馬拉特打架,哪兒有這麽大的耐心和克製力?!


    還有一件事令他不安:拉特舍夫說,巴爾托什夫婦在女兒婚後不再給她錢了。他有沒有說謊?他瓦列裏看待一切的眼光和埃利婭一樣,認為父母應養育子女一直到退休。現在我們國家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做的。要是馬拉特說的對,他和埃利婭什麽錢也撈不到那可怎麽辦?要是那樣的話,他忍受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呢?他是不是白白拋棄了卡佳,使她深受委屈、備受侮辱?他強迫自己違背意願地去聽塔米拉的長篇大論,去給埃利婭擦眼淚、擦鼻涕又有何用圖?


    他曾經有一次思考過這個問題,權衡過他童年所做的犧牲是否與他獲得的結果相符。當時他就認定,一切全都白費了,認為他虛度了美好的童年和青春。當時他就下定決心以後決不幹這種得不償失的事。但是很有可能這一次他又失算了。


    謝爾蓋-阿爾秋欣因涉嫌強xx案被拘留,他提交的不在現場的證明被駁回,72小時後被傳到偵查員辦公室,對他宣讀了關於對他的強製措施決定。第二天他的律師以阿爾秋欣的名義給法官寫了一個上訴狀,稱強製措施過嚴,援引了第154條法律證明完全可以不予逮捕,請求取保釋放。那天法官情緒很好,答應了他的請求,收取了阿爾秋欣的保釋金,當然是用盧布計算,折成美元是五萬。星期六一清早,謝爾蓋-阿爾秋欣便被釋放,當天晚上他就逃跑了,去向不明。


    星期天上午,索科爾尼基公園有三個人聚在一起,是他們借給阿爾秋欣保釋金的。逃跑的阿爾秋欣得趕快尋找,要不然五萬美元就得泡湯,上交國庫。


    “我們怎麽找他呢?有什麽辦法?”一個戴眼鏡、穿件牛仔方格襯衫的禿頂小個子問道。在生意同行中,他以財務賬目管理得完美無疵以及在逃稅漏稅上難以置信的靈巧而著稱。


    “應該雇一個什麽人。”一個胖子嘴裏叼著香煙發話說。他什麽事都不喜歡自己做,當年他投身商界僅僅是因為想掙大錢,以便支付無數的勞務開支,而他自己運作極少。


    “雇什麽人呢?這也要花錢,而且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要根據保釋金的數額提成。該考慮考慮,能不能不花錢找個什麽人把事情辦成。”


    這個主意出自一位梳著油光的深色斑白頭發、戴一副墨鏡、臉刮得淨光、皮膚黝黑的漂亮男子。


    “這兔崽子3月份就跟我借了一萬美元的債,他就是用這筆錢把我套住的。他說,他有一筆交易要吹,那筆交易他從中正好能得一萬美元,可以還我的錢。還說,他隨時可能被抓走,要是他被捕了,我可得救他。我真傻。”穿牛仔方格襯衫的禿子傷心地說,“為了追回那一萬美元,又貼上了三萬。”


    “可不,把我們也扯了進來。現在想想該怎麽找他。還有,他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逮捕他?他怎麽預先知道的?”


    “得了,真不好意思說。”禿子皺了皺眉頭,“他涉嫌強xx案。他提出了不在現場的證明,但是人家不相信。他得知偵查員不相信他,便馬上想到,說不定要把他關進牢房,所以預先告訴一聲。”


    “真的嗎?你可當心,斯捷帕什卡,我們相信你的話,你可別坑了我們。朋友,晚上告訴我們情況怎麽樣。得馬上開始尋找。要花費的錢嗎,我們不能給你,自己想辦法吧。我們的兩萬美元要是落入了國家的腰包,我們可得問你要,別看我們是朋友。”皮膚黝黑的人嘴裏咕唧咕唧不緊不慢地說道,“斯捷帕什卡,親愛的朋友,你順便告訴我,法官為什麽要給他定這麽高的保釋金?”


    “保釋金通常是根據被捕者的經濟狀況來確定的。”禿子小心翼翼地辯解說。但是皮膚黝黑的人聲音雖輕卻清晰可辨地打斷了他的話:


    “正是這樣,斯捷帕什卡,法官怎麽會知道,你那位朋友的經濟狀況如何呢?材料上寫著他相當於五級鉗工,好像你是這樣跟我說的,是吧?”


    “是的,是鉗工。”那個叫斯捷帕什卡的承認說。


    “一個鉗工哪兒來的五萬美元?”


    “你們這是怎麽啦,夥計們。這與是不是鉗工有什麽關係?”


    “有關係!”皮膚黝黑的漂亮男人嚴厲地,但依然輕聲輕氣地繼續說道,“如果他隻是個鉗工,又犯了單純的刑事罪,是絕對不會給他定這麽高的保釋金的。既然定了這麽高的保釋金,就說明他根本不是什麽鉗工。也許正是因為他的收入太多才把他抓起來的,斯捷帕什卡,是吧?因為倒賣美元什麽的,決不是因為把個什麽娘兒們強xx了。也許是他對你撒了謊,要不就是你在欺騙我們。”


    “天哪,謝尼亞,現在對我們來說,他為娘們兒還是為美元被逮起來有什麽不同?首先得找到他……”禿子揮了揮手,一副謝爾蓋-阿爾秋欣逃跑的原因跟為數五萬美元的損失相比,不值一提的表情。


    “有什麽不同?一個姑娘肯跟你做愛,另一個隻是跟你玩玩。不同就在這兒。”胖子回答說,他把口裏那支點燃了的香煙從他那肥圓的大嘴的一邊滾到另一邊,“要是你那朋友阿爾秋欣玩倒賣美元的行為,可是違規了。在莫斯科一切都早有定規,都由特羅菲姆1簽了字,誰也不敢不遵守。既然沒人為他繳納保釋金,就說明他沒入夥,而是一個單幹的傻瓜。特羅菲姆對這種單幹行動是嚴格禁止的,這種行為一旦暴露,就會吸引人們注意,從而驚動警察。要是他發現我們借錢給這個不遵守規定的人,把他從牢中救出來,這家夥肯定會安排人在牢裏捅他一刀,讓別的人不敢再背判特羅菲姆,那我們又能活多久呢?”


    1指黑社會團夥的頭子——譯者注


    “我想,大概兩個小時。”黝黑皮膚的家夥沉思地附和胖子的看法,“也許比這還少。”


    “可我想,至多40分鍾。”胖子反對說,“所以趕快抓緊辦吧,斯捷帕什卡,弄清你那朋友為什麽被抓,為什麽法官給他定了這麽高的保釋金?明天這個時候,上午10點,我們還在這兒碰頭。奧德拉!”他突然響雷似的大聲喊了起來。


    從樹叢裏馬上躥出一條肥得像根又粗又短的灌腸似的達克斯狗。胖子以他同夥意想不到的輕盈靈活彎下腰去抱起狗,朝公園出口走去。一條波斯鬈毛狗聽到黝黑皮膚美男子的哨聲也馬上跑到主人跟前。禿頂小個子斯捷帕什卡憂鬱地望著他的背影,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把牽狗皮帶拴到一條毛茸茸的高加索大牧羊犬的頸圈上,喊了聲:


    “皮尼亞,走,咱們回家。”


    白色、黑色、紅色……三種顏色,包含了地球上生命的全部涵義。三種顏色貫注著一個主要信念,一種最高理想。其餘一切都是為了安慰弱者而虛構的騙局。


    白色對我來說是組織完美的幸福生活的象征。然而我突然發現,這個生活不是為我安排的,我不適合過這種生活。是你們這樣決定的,是你們不讓我過這種白色的幸福生活。為什麽?為什麽生活對你們來說是美好的,而對我卻不適合?為什麽?


    我將消滅你們的白色,我將向你們證明,你們哪兒也不比我強。不僅如此,我還要向你們證明,我比你們強。然後我會安然死去。反正我不能活在這個世界上,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欺騙,是謊言,是偽裝。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白色,隻有用迷彩偽裝的黑色和那使所有人均等的血液和死亡的鮮紅色。但是,在我死去之前,我要向你們證明……我會證明的。


    科羅特科夫和謝盧亞諾夫跟那個兩次被判刑的帕維爾-斯米季延科一起度過的兩小時裏,澄清了許多事實,但也令這兩位偵查員毛骨悚然。現在他們才明白,那個不幸的老太太為什麽搬來搬去老是換房子。他們也似乎弄明白了,為什麽老太太這麽害怕自己的兒子和百萬富翁巴爾托什的女兒結婚。她怎麽能不害怕呢?


    事情發生在1967年那個炎熱的夏天。42歲的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安葬了雙親,孤身一個人住在那所豪華的大房子裏。她祖父就是在這座老房子裏出生的。那時她在醫學院工作,已是副教授了,正認真考慮寫一篇博士論文。她深信未來的生活道路早已確定,不會有什麽能從根本上改變她那平靜生活的事情發生。


    那年7月,酷暑難耐。她總是把窗戶和陽台門全部敞開著,希望在悶熱的空氣裏尋找一絲涼意。在家的時候她總是盡量坐在陽台上,把一張舊的小茶幾和一把藤圈椅也搬到了陽台上,在那兒備課寫講稿。


    一天,當她坐在陽台上看稿時,突然聞到一股難聞的氣味,一股令她這個有多年臨床經驗的醫生非常熟悉的氣味,她大吃一驚。顯然,這味兒是從鄰居陽台上飄過來的,是屍體的氣味。


    圖爾賓娜馬上去按鄰居家的門鈴,可是沒人來開門。她知道,這家住著一對老夫婦,而且記得,兩個月前,女主人去哈薩克斯坦看望女兒了。她63歲的丈夫格裏戈裏一個人留在莫斯科,據圖爾賓娜所知,他打算到別墅去度過盛夏。自從女主人動身後,韋羅尼卡就沒再遇見過他。


    驚惶不安的韋羅尼卡報了警。來了兩位民警中士,但說什麽也不肯把門撬開。圖爾賓娜領著他們穿過自己的房子來到陽台上,才終於把門打開了。


    格裏戈裏是大約10天前死去的。屍體已完全腐爛,整個身子都膨脹起來,變成黑綠色,散發出陣陣惡臭,軟組織都變得粘乎乎的。一位中土嘔吐起來,另一位飛也似地逃出了住宅,從圖爾賓娜家打電話叫了輛“運屍車。”


    “馬上就來。”中士一邊擦著那張慘白的臉上的汗,一邊嘟囔著,“怎麽就沒發現他不在,找找他呢?他有親人嗎?”


    “他妻子去哈薩克斯坦女兒家了。”韋羅尼卡解釋說,“我也沒留意,以為他住到別墅去了。大概他是回城裏來取食品,突然心髒病發作……他本來就有病,已經很久了。”


    “真可怕!”中士歎道,“老天保佑,別這個死法。”


    救護車一個半小時後開來了。圖爾賓娜在自家門廳裏,透過打開的大門看見,聚攏來的鄰居閃出一條道兒來,讓一位高個兒、寬肩、黑發的小夥子走過去,他腋下夾著一副卷著的擔架。


    “怎麽,就一個人?”那個比較堅強點兒的中士驚奇地問道。另一個中士還處於半昏厥狀態,正坐在樓下的警車裏。


    “怎麽啦?”剛來的衛生員也吃驚地問道,“沒人幫忙?我們那兒人手本來就不夠。”


    “等著吧,看我會來幫你。”中士惡狠狠地頂了他一句,“你看看,那兒像一堆爛泥,走都不敢走到跟前去。我已經完成了我的任務,把它運走是你的事。快行動吧。”


    衛生員聳聳肩,在韋羅尼卡的陪同下一言不發地朝死者家裏走去。不知為什麽,韋羅尼卡聽了民警這番粗魯的話感到很不自在。


    “我的天哪,”衛生員看見腐爛的屍體驚恐地喊道,“怎麽搞成這個樣子?為什麽這麽晚才發現?他躺在這兒已經有十幾天了,隻多不少,天又這麽熱,又是在屋裏……真可怕。”


    圖爾賓娜像是在辯解地給他講起去看子女的女主人,講起別墅,講起心髒病……


    “看來,我一個人還真弄不了,”衛生員發愁地說,“他一托起來就得散架。你得幫幫我。”


    “我?”韋羅尼卡大為吃驚,“你說什麽?我可不行。我一聞這味兒就受不了,更不用說……”


    衛生員很有禮貌地挽住她的胳膊,領她回到她家裏。那個執拗的中士正站在樓梯上抽煙,臉上一副毫不退讓的表情。他懷疑地望了望走進圖爾賓娜家的衛生員和女主人的背影,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看得出,他聞了腐爛屍體的氣味也很惡心。


    “您聽我說,”衛生員讓韋羅尼卡在廚房裏坐下後溫和地說道。“總得有人做這事。您看見了,民警幫不了我們。可我一個人又弄不了。勞駕了,咱們一塊兒來幹。您有伏特加嗎?”


    圖爾賓娜默默地點了點頭。她家裏總備著不少伏特加酒。要是家裏的鎖突然壞了,水龍頭滴水或者什麽人打碎了窗上的玻璃,她便用伏特加來付鉗工、水電工、木工的勞務費。


    “那太好了。現在我給您倒上一小杯,您一口氣喝幹,坐上一刻鍾,然後咱們就去。您叫什麽?”


    “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她嗓音顫抖回答說。麵臨的事使她感到恐懼,心裏一陣陣惡心。她不敢想象怎樣去觸摸格裏戈裏-菲利波維奇的遺體。


    “我叫帕維爾,就叫我帕沙好啦。”衛生員微笑說,“怎麽樣,咱們說好了,您幫我?”


    她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說實在的,總得有人幫忙……要是連民警都不想幹的話。她畢竟是名醫生。


    “您的伏特加在哪兒?”帕維爾問道,“您坐著,我來倒。您應該保存體力。”


    “在冰箱裏。”


    他取出一瓶酒,靈巧地打開蓋子,從牆上的擱架上取下兩隻玻璃杯,往一隻杯子裏倒了半杯,另一隻杯裏隻倒了一點兒。


    “我陪您一起喝,”他說,“省得您一個人不肯喝。來,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一口氣喝幹。”


    “我不行。”她搖了搖頭,“一下子喝不了。”


    “親愛的,喝少了不管用。喝吧。”


    圖爾賓娜眯起眼一口氣喝幹了伏特加。她看到,帕沙的那一點兒酒可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掉的。她知道,這是為了讓酒精更快地滲透到血液中。她喘了一口氣,往嘴裏塞了一小塊麵包。


    “這才是好樣的。”衛生員誇獎說,“現在我們坐一會兒,然後就去。您吸煙嗎?”


    “有時候吸。”


    “吸一支吧,”他勸說道,“會有好處的。”


    韋羅尼卡從廚房桌子抽屜裏取出一包剛打開的香煙,抽了幾口。頭馬上就暈了起來,一陣惡心湧了上來。


    “不行。”她把香煙掐滅在煙缸裏。


    這時候門廳裏傳來腳步聲,中士走了進來。


    “你們還打不打算把屍體收拾走?”


    他望著放在桌子中央的伏特加酒瓶和兩隻空玻璃杯,眼裏露出責備的神色。“我不會在這兒和你們待到明天。”


    “那就別待在這兒。”帕沙反唇相譏,“你不想幹事兒,就趕快從這兒走開,沒有你我們也對付得了。”


    “我得把房子鎖上,貼上封條。”民警一副傲慢的樣子回答說,“明天偵查員要來查驗現場,興許死者是他殺。”


    偵查員當然已經來過,但一看到屍體處於這種狀態,便嫌惡地縮起身子說,這種條件沒法工作。他命令用粉筆畫出屍體的位置,房子裏什麽都不許碰,他明天帶專家來。


    “你給我走開……”衛生員生氣地說,不樂意地站起身來,“好啦,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咱們來試試。”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副橡膠手套,遞給圖爾賓娜。


    “拿著,戴上它。”


    “那您怎麽辦?”


    “我能對付,習慣了。”


    “不,不。”她不安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醫生。“沒有手套絕對不行,萬一出現割傷或劃傷怎麽辦!中了屍毒可不是鬧著玩的。請等一等,我馬上去找個什麽東西來。”


    她到廚房小櫥櫃裏找到一副洗餐具用的手套。當然,這不完全是需要的那種,但畢竟……


    她深吸了一口氣,跟著帕維爾朝停放死者的那套房子走去。帕維爾在腐爛的屍體前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仿佛根本沒覺察到那股子惡臭,可圖爾賓娜的喉嚨卻立刻抽搐起來。


    “的確,情況不太好。”他拖著長聲說,“得找一塊漆布來。咱們用手可沒法把他收拾起來。”


    韋羅尼卡馬上奔回家去。幾分鍾後帕維爾趕到她家來,驚奇地看到她正坐在廚房裏,雙手撐著頭。


    “我還以為你在找漆布,”他不滿地說,“沒想到你是在這兒坐著。”


    “不,我不能。”她央求道,“原諒我,帕沙,我不能。”


    “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您鎮靜一下,現在除了您和我,沒人能幹這事。”


    “不,我不能。”


    “好吧,我們再稍稍喝一點兒。”衛生員果斷地說,也不問她同意不同意,很快給她又倒了半杯伏特加,往她手裏一塞,“來吧,一口氣喝下去,會起作用的。”


    她眯起眼睛,喝幹了。又過了兩分鍾,才感到惡心輕些了。


    “咱們去吧,帕沙。”她艱難地站起身來。


    這一次她堅持的時間長了些。他們差不多已經把漆布完全塞到那堆腐爛的黑綠色爛泥下麵,她的頭才又暈了起來。她感到馬上就要昏過去了。帕維爾發現她臉色煞白,趕緊直起身子扶住了她。


    “慢點兒,慢點兒。”他邊說邊摟住韋羅尼卡小心翼翼地領她走出那座房子,“事情都辦好了,現在我們坐一會兒,休息一下。您真是好樣的,很勇敢。好吧,坐著休息吧。”


    他又倒了些伏特加遞給了她。


    她順從地喝幹了伏特加,這次竟不覺得嗓子辣,也不感到厭惡了。


    格裏戈裏-菲利波維奇的遺體終於完全收拾到一塊大漆布上。她和帕維爾抓住漆布的四角,兜起來,放到擺在地上的擔架上。


    “好了。”衛生員滿意地歎了口氣,把漆布的四隻角係起來,“最可怕的事情過去了,現在抬下去放到汽車上就完事了。”


    他朝門外看了看樓梯間,那兒除了那位愁眉苦臉的中士外,隻剩下兩個最堅強的男鄰居,他倆對別人死亡的好奇心比對屍體氣味的厭惡更強烈。


    “男子漢們,下樓去叫汽車司機來,告訴他要抬擔架。”帕維爾請求他們。


    過了幾分鍾,樓梯上傳來司機的腳步聲。聽聲音他們還差兩段護欄就走到這套住宅的時候便開始嘔吐了。腐臭味實在太厲害了。


    “咳,”衛生員沮喪地說,“他也幫不了咱們的忙。隻好咱倆來抬了。”


    圖爾賓娜輕聲哭了起來。這時她又坐在自家廚房裏,剛鬆了一口氣,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呢。


    “喂,韋羅尼卡,親愛的,”帕維爾懇求說,“您再最後努一把力。人們不是鐵打的,我是習慣了,對他們能有什麽要求。”


    “我也不是鐵打的,”她抽噎著說,“我再也不行了。您還是讓我安靜安靜,別打擾我了吧。”


    巴維爾站在她身旁不作聲,臉上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圖爾賓娜倒開始可憐起他來了。說真的,這事弄成這個樣,有他什麽過錯?他對她非常殷勤周到,可最後一刻她卻拋下他不管了。


    “好吧,我幫您。”


    她擦幹了淚水,又給自己倒了些伏特加,一口喝完。現在可以去了。


    “您在前麵抬,”他們走到擔架跟前,衛生員頗有預見地說,“這樣您可以不去看。”


    她感激地點了點頭。他們眼睛望著雙腳,小心翼翼地把屍體從三樓抬到了街上,又把擔架塞進了汽車裏,啪地一聲關上了後門。


    “好了,現在一切都弄完了。”帕維爾輕鬆地歎了口氣,“謝謝您,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您是一位不同尋常的女性。”


    她一聲不響地轉身回到了家裏,再也沒有力氣談話了。由於難以忍受的惡臭,她上下頜抽搐得好像永遠也鬆不開牙齒了。她看見廚房桌上那個瓶子,裏麵的伏特加還剩下一點兒,隻有一兩口吧。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個人把一瓶酒都喝了。帕維爾自己隻倒了一次,而且並不多。她也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拿起瓶子,對著瓶口就把剩下的酒喝光了。她覺得她沒有醉。


    韋羅尼卡走進浴室,把水龍頭開大,用浴巾發瘋似地擦著身上,不停地往浴巾上灑德國“巴杜讚”牌香水,直到她認為已經擺脫了粘在自己身上的氣味。她用一塊厚厚的毛巾擦幹自己,躺到了床上。但是睡不著。她今天看到的令人厭惡的景象在她眼前不停地出現。


    她翻來覆去不能入睡,一直到晚上,最後還是下了床。喝下去的伏特加開始起作用,她感到輕鬆了些。她試著弄點什麽東西做晚飯,但是一聞到食物的氣味就又忍不住想吐,隻好呆坐在廚房的桌旁。一陣門鈴聲使她清醒過來。門口站著帕維爾。


    “晚上好!”他不好意思地笑著,“對不起,打攪您了。我來看看,您感覺如何。我走的時候,您臉色蒼白。”


    不知為什麽,她很高興看到他。經曆過這可怕的一天之後,她感到孤獨一人簡直無法忍受。她並不覺得跟停屍間衛生員談談自己的孤獨有什麽不合適。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對她很關心。


    “您吃了什麽東西沒有?”他關切地問道,又一次走進了她這漂亮的大住宅裏。


    “試著想吃點什麽,”她承認說,“但吃不下。”


    “這可不行,得吃點兒。您一整天都很緊張。”


    “像塊東西卡在喉嚨裏咽不下去。”


    “您別去想它。”帕維爾愉快地勸說道,“可以再喝點兒。”


    “我怎麽能喝得下,我今天已經喝掉了一整瓶。”


    “那算什麽?既然不管用,就得再來點兒。咱們一塊兒吃晚飯吧。”


    這本來是很不禮貌的,可是此時此刻,韋羅尼卡卻沒有這種感覺。她很高興他來,並竭力不去注意不時湧上來的惡心,很快做好了晚飯,擺好桌子,又取出一瓶伏特加。他倆不知不覺就把這瓶酒喝光了。緊張心清漸漸放鬆、全身湧動著一股幸福的暖流。


    “您家裏真好,”帕維爾讚歎說,“有書、有畫。您生活很闊綽,不過將來都得留給子女。”


    這並不使她感到討厭。此時此刻,她準備受所有的人,原諒所有的人。


    “我沒有子女,一個人住。”


    “什麽,也沒有丈夫、父母?”帕維爾驚奇地問道。


    “什麽人也沒有。父母過世了,我又沒結過婚。”


    “真沒想到,”他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這麽多財富,竟沒有人來繼承。太遺憾了。”


    他在房間裏串來串去,細看著那些畫,讚賞地哼哼著。她跟在他身後,自豪地告訴他,哪一幅是她祖父在巴黎拍賣會上買的,哪一幅是作者親自贈送給祖父的,哪一幅又是祖父的和父親花了不少錢專門請人畫的。她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可帕維爾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老實說,她也不希望他走。後來的事就模模糊糊記不清了。早晨,她一覺醒來,感到身邊有個什麽人的身體。她慌忙翻了個身,一下子驚呆了。她和停屍間的衛生員過了一夜。天那!她這個貴族的孫女、學識淵博的知識分子、著名建築師的女兒、醫學院副教授,竟在一個醉鬼小青年的懷抱裏失去了童貞!怎麽會發生這種事?不,不,不!


    她很快推開熟睡的帕維爾,他還迷迷糊糊地弄不明白,為什麽她生那麽大的氣,為什麽趕他走。


    “帕維爾,你給我走。”她氣呼呼地說,看也不看他,“請你快點兒走,我得去上班。”


    他被激怒了,但沒露聲色。有什麽大不了的!該說聲謝謝,這麽大年紀讓你嚐到了男人的滋味,要不死了也還是個處女。臨走,趁女主人沒看見,他把一隻放在小匣子裏鑲有鑽石的名貴戒指塞進口袋裏。


    從那以後,因為偷了戒指,他便沒再在韋羅尼卡家露麵。大約過了一年,他因流氓罪第一次被捕入獄。他在牢裏蹲滿了兩年,又回到了那個停屍間。願意幹這份工作的人,就是大白天打著燈籠都找不著,因此,這裏即使是被判過十次刑的人也收留,更別說隻判過一次的了。他隻能得到莫斯科郊區戶口,不過對此他並不介意。1980年他又坐了牢,這一次是因為他在停屍間的女屍身上發泄性欲,不論是年輕的還是上了年紀的。當時碰到一位非常年輕的辯護律師,很想在法庭上表現一下自己,竭力使法庭相信,流氓行為的特征是從事一些淩辱社會道德的行為,即那些社會公眾可以看到的行為。而被告斯米季延科卻是偷偷地犯下他的過失,竭力不讓任何人看見,根本沒有打算淩辱社會道德的意思。但是法庭聽不進他的話,因為即使辯護人說得有理,根據某項法律條款也得對他犯下的罪行有所製裁。所以因其極端無恥的流氓行為,判了他八年,這顯然對他予以了嚴懲。


    他1985年假釋回來時,牙齒脫落了,頭發也幾乎掉光,代替麻醉劑的濃茶喝得他顏麵發黑,身上散發出一股子清潔劑的氣味。他在街上偶然遇上了差不多20年未見的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圖爾賓娜。這些年來韋羅尼卡幾乎沒變,隻是個子好像矮了點兒,有些幹癟了似的。不過那時她已67歲了,但身材還是勻稱挺秀,小巧玲瓏,整個身段像個小姑娘,臀部不肥、胸部不胖。身邊走著一個高個兒、黑頭發的漂亮小夥子,帕維爾覺得他非常像一個什麽人,可就是一下子想不起來究竟像誰。他走到圖爾賓娜跟前,令人厭惡地訕笑著。他早把偷戒指的事兒忘掉了,因此,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不好意思。


    她馬上認出了他,驚恐地急忙往旁邊一閃,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迅速朝走在身邊的小夥子看了一眼。就在這一瞬間,帕維爾-斯米季延科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這個小夥子和他20年前一模一樣。個子、頭發顏色、體型、眼睛,身上的一切都是從他帕維爾那裏遺傳下來的。


    “韋羅尼卡-馬特維耶夫娜,您過得怎麽樣?”他彬彬有禮地問道,“很高興再見到您。”


    她心慌意亂,說他認錯了人,他們根本不相識。可這未免太愚蠢了,因為他已經叫出了她的名字。


    “謝謝,我一切都好。”她焦躁地回答。


    “這是您的兒子?”


    “對。”


    斯米季延科在她眼神裏看到了明顯的張惶失措,於是一個計劃在他腦子裏立刻形成了。


    “好小夥子。”他讚賞地點點頭,“您還住在那兒,沒搬家嗎?”


    “沒有,還住在那兒,在原來那所房子裏,就在鄰近的那條街上。”她回答得比較平靜,顯然是認為帕維爾沒猜到什麽。


    他們又聊了大約有五分鍾。向他告別時,圖爾賓娜毫不掩飾自己鬆了一口氣。但是她高興得未免太早。帕維爾猜得對,隻要能向這個高個子漂亮小夥子,她的兒子隱瞞關於他父親的實情,她會不惜交出自己的一切。他感興趣的是,她究竟對兒子胡編亂造了些什麽?比如,爸爸是個極地探險人員,在完成重要任務時犧牲了?或者是個消防隊員,為了救人獻出了生命?甚至什麽更動人的故事。


    他終於在她一個人上街的時候偷偷地等到了她,並開門見山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說,現在法律上沒有條文規定不準過不勞而獲的寄生生活,所以他以後不工作了,要韋羅尼卡給他錢,讓他能過上安定平靜的日子,能盡興地喝伏特加酒。如果她不同意的話,後果自負。那孩子會高興的,終於可以擁抱親生父親了。自然,為了讓她服服貼貼地聽從他擺布,斯米季延科不僅講了他被兩次判刑,而且具體講了為什麽判的刑。他講得繪聲繪色,毫不感到難為情。她想讓他知道,他帕維爾能給她那親愛的兒子帶來什麽樣的好消息?!


    圖爾賓娜搬了家,後來更是搬了一次又一次。每次搬遷,韋羅尼卡都能餘下一點兒錢,自然,這些錢都進了他帕維爾-斯米季延科那無底洞似的口袋。現在這個獨生子打算結婚了。他帕維爾當然想知道是怎麽回事。他來到韋羅尼卡和兒子居住的那所房子附近,盯小夥子的梢,等著他跟他的女友見麵。接著是不辭勞苦地跟蹤,看她住在哪兒,探聽她是個什麽人。弄清楚之後,他簡直垂涎欲滴。要是一切順當,他可以不再打擾那個多年前醉酒後被奸汙的老女人,可以抓住她的兒子不放。兒子大概也不會希望他新攀的親家知道,他們的女婿有個多好的爸爸。這樣,隻要他開口,兒子就會慷慨解囊,隻要張開口袋接著就行了。那樣會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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