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兒”,“湛少爺”,“湛弟弟”,眾人紛雜不一的聲音,在奇石疊疊的假山旁,亭台樓閣的水榭邊,花影深淺的小徑上,聲聲回響。而此時,被呼喚名字的主人,卻坐在一棵足以老懷可寬的高大古樹上,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手裏還拿著一荷包剛剝好的鬆仁,啊,不是,是正在剝的鬆子,輕輕鬆鬆的,盤著腿,在古樹寬大的枝幹上,一顆一顆,仔細的分剝著。另一枝幹上,立在那裏的,正是葉如,默默的,用繁茂的枝葉遮住了身影。仿佛隻是樹的分枝一般,讓人辨識不清。


    “誠兒,你說的事,我知道了,切勿再與他人談起,事關前朝皇後娘娘,無需多言。”耳中聽到柳老的囑咐,趙誠永思路瞬間回轉,麵上肅然,口中已是應下了。想要隨波逐流,是多麽容易又是多麽艱難的事情,不同的人與事,所要堅持的信念與所要放棄的事物,都如風吹過時搖晃的樹葉,仿佛轉瞬就會發生改變,又仿佛永生不變般的鐫刻在心中。端看信念二字,由何人堅守,由何人放棄了。


    轉過一道廊門,有五彩石子鑲嵌的小徑,沿其而行,連通簷下一溜青瓦白牆屋舍。院內倒是青青鬱鬱,細看之下,按四時節氣,分東西南北方位,各植下了不同的花草藤蔓,看似漫不經心,卻渾然天生,清悠長久。老去的葉如,正住在這裏,隻是已口不能言,其餘倒與常人無異,眼神在看到趙誠永的一瞬間,分外明亮起來。在繁茂的花草後,微帶笑意的,直起身子。


    兩人敘了些家常,趙誠永又特別將帶來的兔子點心,一一展示給葉如看了。引得一向平淡的葉如,也不禁高興起來。離別前,葉如將一個木製盒子,交到趙誠永手中,示意他打開。趙誠永略有遲疑,問道:“葉姑姑,這個盒子看著眼熟,是以前的舊物嗎?”葉如沒有回應這個問題,隻是以手示意,打開看看。端看整隻盒子,呈長方狀,暗紋纏繞,卻有一叢正開的蕙蘭,隱隱綽綽,由鎖心處生根,於盒麵正上方,描繪出滿幅的清顏筆觸。


    盒蓋上的鎖隻是虛扣著,趙誠永伸手打開,露出裏麵的真容來。乍一打開,有暗香盈來。看木盒的形容,應是有些年頭了。這香氣卻淡淡,沒有陳舊的氣息,仿若新鮮花草散發出來一般,正是盒麵上描繪之花的香味。“這麽久了,葉姑姑,還留著這個嗎?”待看清,盒中之物,趙誠永不禁發問道。躺在盒中的,正是一個錦繡荷包,看得出已有暗淡之色,不複當年之燦然。繡工精湛,其上紋路依然栩栩如生,是一隻振翅的雲雀,在彩雲環繞中,銜著數朵蘭花。雲雀翅上細密的羽毛,七色的光彩,銜著蘭花的神態,無一不精巧莫名,令人見之即喜。


    葉如淡淡的神情裏,有隱藏不住的一點哀思,她伸出一隻略帶薄繭,卻依然修長秀美的手,隔空輕點了點荷包上的係帶。趙誠永立即明白,是要他打開荷包的意思。裏麵竟有一封書信,經年累月,用來承載字跡的絹帕,也與荷包一般,略染了些暗淡之色。墨跡卻清晰的呈現在眼前,每一個字都是這樣清晰的,不容任何的回避與躲閃,也無法躲閃。屋外似乎有些風過的聲音,簷角掛著的銅鈴,跟著輕輕響起來,夾雜著風的隱約,仿佛遠得聽不清,又仿佛就在耳邊。院子裏的花草依舊青青鬱鬱,多是繁茂正開的樣子。


    絹帕上並沒有多餘的字,卻牽扯了整個王家與皇族的所有興衰榮辱,沒落與逝去,是不變的歲月裏,永不蘇醒的沉默。“見字如麵,吾家子孫必引此為戒,”在風雨飄搖的時刻,承明殿內,那時年青的皇後娘娘,懷抱三歲的幼子,提筆匆匆寫下,“吾知天命不久矣,湛兒已送出宮門,由葉如護衛,此令一出,終身為誓。惜少年英姿,再無相見之日。”


    一瞬間,絹帕重逾千斤,似不能穩穩拿住,趙誠永的麵前若有驚雷閃現,一道道催人性命,再不能站立當場。葉如,攬過呆立男子的臂膀,輕拍若有安慰,無奈口不能言,也隻能默默的將他扶坐在錦凳上,似幼時,安慰夢醒時分,哭鬧的小小湛兒。隻是這一次,再不複當初的幼兒啼哭,輕聲低語的安慰,聞聲趕來的皇後娘娘,也永不能溫暖的握住湛兒的雙手了。


    盒底還有一棵幹枯了的植株,連同根須一起,被妥善的用透明油紙包裹住。一眼看去,竟還保留了,當中的小小花蕾,可見收藏之人的細致之處。到底是什麽原因,引來這場分離痛楚,死別托付。此時的趙誠永任葉如扶持著坐下,周身冷逾寒窟,再無力去想。一個人幼時的記憶,往往能影響一生,乃至垂垂老矣,倘若不能拔除陰暗、消極、受傷害的一麵,餘生的歡樂亦蒙上薄紗。迷茫中的無助,黑暗中的不知所措,淚水流下時,無人所知的痛楚。有多少人曾經曆過,又有多少人,在暗夜裏,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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