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歸時,乍暖還寒。


    華樂裹著火紅色的狐皮裘站在窗前看著,看著這滿園的梨花。


    今年的梨花,開的確實早。


    華樂伸出手去折了一枝下來,輕輕一抖,便將梨花枝上堆砌著的一層細雪抖落下去,黃蕊白瓣,暗香撲鼻,別有一番精致幽雅的滋味。


    華樂手裏挽了個花,將那一枝梨花斜橫在胸前,半遮了顏麵,轉過身來半彎了眉眼,問道:“修瑾,我這一身可還美?”


    無人回應,屋裏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半晌,華樂斂了麵上的笑意,揮了揮手,屋裏伺候著的侍女宮人齊齊朝著二人揖了一揖,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華樂踩著大紅紋金的鞋子,手裏持著那一枝梨花,輕輕在梳妝台前落了座:“阿姊今日大喜的日子,修瑾不說恭喜便罷了,怎的倒還擺出這麽一副臉色來?怎麽,阿姊今日不好看麽?”


    她伸了手去觸摸銅鏡裏自己的倒影,左右瞧瞧,顧鏡自憐:“今兒個是阿姊出閣的日子,那些個侍女嬤嬤們終究還是盡了心了,至少,阿姊這麽多年,也就是今兒個看上去最是好看——都說女人最美就是一身鳳冠霞帔風光出嫁的時候,這老人啊,說的就是有道理。”


    一直沉默著的少年跪在她麵前,一雙顯得細弱的胳膊牢牢抱住她:“阿姊,我們不嫁了,慕白手裏有三千……”


    華樂沉默了一瞬,忽而笑了起來,打斷了他:“修瑾,陛下的金口玉言,你又要如何讓他吞回去、咽下去?”


    “這宮裏,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活了十二年了,心裏都沒有一點數麽?”華樂的笑意慢慢斂住,顯出一片冷漠地決絕來,“今日阿姊一走,你便是容貴妃膝下的養子,日後更進一步便是……”


    “那個位置弟弟不稀罕,”修瑾咬著牙道,“弟弟就隻剩下阿姊了——漠北之遙,一路急行也得走上半年,此一去,怕是終身難回。”


    華樂將那一枝梨花擲到桌上去,伸手去掰那像是鎖在腰間的少年的臂膀,淺月色的指甲在少年手背上留下道道紅痕,最終還是被華樂掰著手指給甩開了。


    華樂站起身來,俯視著跪在她麵前的少年,兩雙相似的眼眸相對:“修瑾,阿姊出嫁在即。今日,無論是活的,還是死的,都會被陛下完完整整的打扮好,風風光光地送到漠北去。順其者昌,逆其者亡——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接不接受——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華樂的手一頓,輕柔的為少年拭去麵上的水漬。二人湊得近了,不難看出二人麵容間的相近之處,一時間,連同聲音,也柔和下來了:“修瑾,站起來吧,好男兒膝下有黃金,有淚不輕彈。今日,你若能好好地,還能送上阿姊最後一程。如若不,你怕是連阿姊離開長安的最後一麵也見不上了。”


    “阿姊知道慕白手上有三千精銳,附屬禁衛西三營,可你以為,三千人能做什麽?


    “漠北民風彪悍,那你可有想過漠北真正的精銳是什麽樣麽?單單是往年的流民我們北方的百姓便是難以阻擋……


    “為將者,惜兵如子;為謀者,不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思全局為謀,忍也——這些話的道理不用阿姊說你們也都明白,現下,去找定遠侯世子……”


    “殿下,長信侯夫人到了。”素語稍抬了聲音向殿內道。


    “阿姊,來不及了。”修瑾低聲喃道,麵上泛起一抹略帶古怪的笑意,“昨日夜裏,慕白便已經帶兵去了十裏坡,送嫁護衛能有多少?漠北帶來的親兵又能有多少?”


    “你們……素語,請夫人進來,”華樂轉身再不看跪在地上的弟弟一眼,“送壽王殿下去偏殿休息。”


    於是先前退下的侍女們捧著鳳冠、步搖、銀瓶、香料又悄無聲息的跟在長信侯夫人身後進來了。聽聞華樂吩咐,早有準備的兩個粗使嬤嬤上前來,一邊一個別住少年的臂膀,不容拒絕的將他向外“送”去。


    “阿姊……”少年掙紮著,想說些什麽,卻顧及人前,最後終是抵不過粗使嬤嬤的力氣,被帶走了。


    屋裏再一次恢複了安靜。


    素語上前為華樂取下了披在肩上的火狐裘,露出身上已經穿戴好的嫁衣來,又引著她在妝台前坐下。這座梳妝台對比一個月前內府送來放在偏殿的那座差得多了,連同款式都還是十幾年前的款式。


    公主出嫁,沒有從偏門偏殿出去的道理,這也是方才華樂能夠一伸手就能夠到殿外梨花的原因,這裏不是華樂一直住的偏殿,而是當初華樂母親秦婉華住的寢殿,四周種滿了梨樹。從這裏出去,繞過屏風短廊便是永延宮正殿,再往外,便是永延宮的大門了。


    “臣婦見過昭寧公主。”長信侯夫人進門便是一跪。


    “起來吧,”華樂坐在梳妝台前,看著鏡中映出的模糊人影,“今日夫人來,是讓華樂蹭福氣的,不必如此多禮。”


    五福夫人不好找,要子孫滿堂沒有孩子夭折的、要父母安康高壽的、要家庭富貴和滿的、要身體康健無病無災的,要德高望重的……也就是說齊壽、富貴、康寧、家和、好德。多少有些借福氣的意思在裏頭,你找著了,人家願不願意來把福氣借給你又是另外一回事。


    長信侯夫人先用草木灰給華樂塗了一遍,再用棉線在華樂臉上細細絞過,又拿了帕子包裹著冰給她鎮痛,最後檢查了一遍給她備著的胭脂水粉,這才滿意的點頭:“行了,看上去容貴嬪對你是上了心的。”


    華樂聞言倒是莞爾:“是麽?”


    “新婚出嫁這一天的胭脂水粉用的都是有講究的,”長信侯夫人叫侍女端了水來給她淨手,“女兒家的臉麵,比什麽都重要。這女人剛開過的臉上上妝,像是碳粉、水粉都得用些細膩溫潤的,不然皮膚嬌嫩些第二日怕就要見不得人了。”


    “本宮到還不知有這些講究。”


    “未出閣的女兒家,也沒幾個知道的,這裏頭有些事說出來也怕是糟汙了人的耳朵,”長信侯夫人手腳輕快的給她上著妝,“本來公主出嫁這事都是永壽宮、永福宮那邊安排的,是臣婦阿婆跑了一趟永壽宮把這事兒給定了下來,公主要嫁往漠北……臣婦也確實有個不情之請。”


    話說到這裏,華樂也明白過來:“你們先下去。”


    “諾。”


    見這一屋子的侍女宮人都端著東西退了出去,長信侯夫人方才道:“早些年臣婦剛嫁入侯府的時候,府裏還有個未出嫁的小姑,生性好武,喜歡擺弄那些個刀槍棍棒。後來荒唐的是一個人跑到北地去參了軍,一路官至武威將軍……雖說是個不入流的雜號將軍。”


    “這事兒出來,臣婦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長信侯夫人顯得些許尷尬,“最後因為當時慕容少師兩個鮮卑部族打仗,小姑不知怎麽攪和進去了,最後回來便是一通鬧。那正是漠北王一統北境,自立為王的時候——小姑非要嫁去漠北和親,最後讓陛下封了個昭和郡主嫁過去了。”


    “小姑這一走,就是這麽多年,阿婆年事已高,心裏也總是記掛著這麽一個遠嫁的女兒……聽聞這次漠北是要為新王求娶,就是不知道臣婦那小姑在漠北,處境到底怎麽樣,”長信侯夫人歎了口氣,“阿翁雖說不問政事多年,但到底曾經頂著個一等侯的名號,侯爺為了避嫌,也不好和漠北來的人接觸。此番也就是臣婦看能不能往公主這邊探個路,到時候能順手往大寧這邊遞個消息——就是公主走的時候,送嫁隊伍裏能捎上幾個人,到時候讓他們回來報個信兒就是。”


    “公主遠嫁,日後也就是壽王殿下一個,臣婦也不敢說長信侯府能幫著公主照顧——可但凡無關江山社稷、侯府安危的,長信侯府對壽王殿下能幫多少便幫多少。”長信侯夫人無奈一笑,“說句不甚中聽的話,長信侯府也怕勢大礙了陛下的眼,自家翁起便極力收縮,現下的侯府怕是遠不能和之前相比,但在壽王殿下的事上多盡幾份心力,提點周旋多少還是能做到的——大抵是漠北使臣的原因,阿婆念小姑實是念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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