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斯頓太太平安分娩了,朋友們都為之感到高興。愛瑪對自己做的好事本來就很得意?如果有什麽事能讓她越發得意的話,那就是得知朋友生了一個女孩。她一心巴望來一個韋斯頓小姐。她不會承認那是為了以後可以給她做個媒,把她嫁給伊莎貝拉的哪個兒子。她認為做父母的覺得女兒更為稱心。等韋斯頓先生上了年紀——甚至韋斯頓先生十年後也會上年紀的——火爐邊始終有一個不離家的孩子(譯注:按英國當時的習俗,女孩一般待在家裏接受家庭教師的教育,男孩則去寄宿學校讀書)用嬉戲、調皮、任性和幻想來活躍氣氛,那倒是個莫大的安慰。韋斯頓太太也一樣——誰也不懷疑她多麽需要一個女兒。再說,任何一個善於管教孩子的人,如果不能再一次發揮自己的才能,也是很可惜的。


    “你知道,她有她的有利條件,曾拿我作為她的實踐對象,”愛瑪接著說,“就像德-讓利夫人所寫的《阿黛萊德和西奧多》裏的達爾曼男爵夫人以道斯達利女伯爵為實踐對象(譯注:德·讓利夫人(1746-1830):法國著名的教育理論家,《阿黛萊德和西奧多》是她一本書的英譯本的書名)那樣,我們可以看到她以更完莢的方案來教育自己的小阿黛萊德。”


    “那就是說,”奈特利先生回答道,“對她比對你還要更嬌慣,還以為自己根本沒有嬌慣。這將是唯一的差別。”


    “可憐的孩子!”愛瑪大聲嚷道。“那樣的話,她會成什麽樣子呢?”


    “沒什麽大不了的,成千上萬的孩子都這樣。小時候討人嫌,大了會自己改正的。最親愛的愛瑪,對嬌生慣養的孩子我慢慢的也不那麽討厭了。我的幸福全要歸功於你,我要是對他們太苛刻了,那豈不是忘恩負義嗎?”


    愛瑪笑起來了,答道:“可是你竭力幫我抵消了別人的嬌慣。要是沒有你的幫助,我懷疑靠我自己的理智是否能改好。”


    “是嗎?我倒並不懷疑。造物給了你理智,泰勒小姐給了你原則。你肯定會好好的。我的幹預既可能帶來好處,也可能帶來壞處。你完全可以說:他有什麽權利來教訓我?我怕你自然會覺得我這樣做令人討厭。我認為我沒給你帶來什麽好處。好處都讓我得了,使你成了我熱戀的對象。我一想起你心裏就充滿了愛,缺點什麽的我都愛。正因為我想象出你有許多錯處,至少從你十三歲起,我就愛上了你。”


    “我敢肯定,你對我大有好處,”愛瑪大聲說道。“我經常受到你的良好影響——隻是我當時不肯承認罷了。我敢肯定你給我帶來了好處。如果可憐的小安娜·韋斯頓給寵壞了,你就像以前待我那樣來對待她,那將是最大的仁慈,可就是別在她長到十三歲時又愛上她。”


    “你小時候經常露出一副調皮的神情對我說:‘奈特利先生,我要做什麽什麽事,爸爸說可以,或者泰勒小姐同意了——而你當時也知道,我是不讚成的。’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幹預不是使你一般的不高興,而是使你雙重的不高興。”


    “我當時有多可愛啊!難怪你會這麽深情地記住我的話。”


    “‘奈特利先生。’你總叫我‘奈特利先生’。從習慣上說,聽起來並不那麽一本正經。然而卻顯得太一本正經了。我想讓你換個稱呼,可又不知道換什麽稱呼好。”


    “我記得大約十年前,有一次心裏一熱乎,就叫你‘喬治’。我當時這樣叫你,本氣氣你,可是你並不在意,我也就沒再這麽叫。”


    “現在你不能叫我‘喬治’嗎?”


    “不可能!我隻能叫你‘奈特利先生’。我甚至不會答應用埃爾頓太太那種風雅的簡短稱呼,叫你‘奈先生’。不過我會答應,”她馬上又一邊笑一邊紅著臉補充說,“我答應叫你一次教名。我不說在什麽時候,可你也許可以猜到在什麽地方:不管是好是歹,某某與某某締姻的地方(譯注:指教堂)。”


    奈特利先生那麽有見識,愛瑪要是聽了他的話,本來可以避免犯下她那女性最愚蠢的錯誤——任性地跟哈麗特·史密斯搞得那麽親密,可惜她不敢公開地承認這一點,她為此感到悲哀。這個問題太微妙了,她根本沒法談。他們兩人很少談到哈麗特。奈特利先生之所以如此,也許僅僅因為沒想到她,而愛瑪卻覺得問題棘手,從某些表麵現象來看,懷疑她們的友情不如以前。她自己也,她們要是在別的情況下分手,書信來往肯定會頻繁一些,而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幾乎完全靠伊莎貝拉的信件提供消息。奈特利先生或許也看出了這一點。不得不向他隱瞞事實,這痛苦絲毫也不亞於造成哈麗特悲傷時所感到的痛苦。


    果然不出所料,伊莎貝拉來信詳細地介紹了她的客人的情況。她發覺她剛到的時候神情沮喪,這倒也非常正常,因為還要去看牙醫。可是看過牙醫之後,她似乎覺得哈麗特跟以前並沒什麽兩樣。當然,伊莎貝拉並不是個目光敏銳的人,但如果哈麗特沒有心思跟孩子們玩,那她也不至於看不出來。哈麗特能多住一段時間,原定的兩個星期很可能要延長到至少一個月,這使愛瑪感到非常欣慰,心裏一直滿懷希望。約翰·奈特利夫婦倆打算八月份來,可以叫她多住些日子,跟他們一道走。


    “約翰甚至沒提到你的朋友,”奈特利先生說。“你要是想看的話,這就是他的回信。”


    奈特利先生把他打算結婚的事寫信告訴了弟弟,弟弟給他寫了回信。愛瑪急忙伸手接過信,迫不及待地想看看約翰是怎麽說的,聽說沒提到她的朋友也不在意。


    “約翰懷著手足之情為我高興,”奈特利先生接著說,“可他不會恭維人。他是你姐夫,雖說我他十分疼愛你,他卻不會花言巧語,換個別的年輕女人,還會覺得他不誠心讚美人。不過,我不怕讓你看看他寫了些什麽。”


    “他寫起信來倒像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愛瑪看過信以後回答道。“我敬佩他的真誠。顯然,他認為我們這次訂婚完全是我交了好運,不過他還是希望我以後會無愧於你的一片真情,而你我已經受之無愧了。他要是不這麽說,我倒還不會相信他呢。”


    “我的愛瑪,他並不是這個意思。他隻是說——”


    “他和我對兩人的評價分歧很小,”愛瑪打斷了他的話,臉上露出一本正經的微笑。“如果我們可以不講客套、開誠布公地談論這件事,那我們的分歧或許還要小得多。”


    “愛瑪。親愛的愛瑪——”


    “哦!”愛瑪更加興高采烈地嚷了起來,“你要是你弟弟對我不公道,那就等到我親愛的父親知道這樁秘密之後,聽聽他的意見吧。你聽我說吧,他對你會更不公道。他會認為這全是你的福氣,是你占了便宜,優勢全在我這一邊。但願我不要一下就落到被他稱作‘可憐的愛瑪’的境地。對於受委屈的好人,他充其量隻能表現出這樣的憐憫之情。”


    “啊!”奈特利先生大聲嚷道,“但願你父親能像約翰一半那樣好說服,相信我們很般配,生活在一起會很幸福。約翰的信有一段我了覺得很有趣——你注意到了沒有?他說我的消息並使他感到太意外,他早就料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如果我了解你弟弟的話,他隻是說他料到了你打算結婚。他沒想到會是跟我。看來他對此完全沒有思想準備。”


    “是呀,是呀——可我覺得很有意思,他居然能猜透我的心思。他憑什麽判斷的呢?我覺得我的情緒和談吐與往常沒什麽兩樣,他怎麽現在會料到我要結婚呀。不過,我想是這麽回事。我敢說,那天我待在他們那兒,跟往常是有些不一樣。我想我跟孩子玩得不像平時那麽多。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幾個可憐的孩子說:‘伯伯好像總是沒勁兒。”’


    到時候了,應該把消息傳揚開,聽聽別人的反映。等韋斯頓太太身體一恢複,可以接待伍德豪斯先生了,愛瑪便想發揮一下她那委婉的說理功夫,決定先在家裏宣布這件事,再到蘭多爾斯去宣布。可是,最終如何向她父親說呀!她已經打定主意,要趁奈特利先生不在場的時候,由她自己來說,否則的話,她怕到時候失勇氣,實情就要拖延下去了。不過,奈特利先生會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上趕到,接著她的話頭往下說。她不得不說話,而且要興高采烈地說。她決不能用一種憂傷的語調,讓父親聽了心裏難過。她不能讓父親覺得,好像她都認為這是一門不幸的親事。她鼓足了勇氣,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好聽一件意料不到的事,然後直言脆語地說:這件事若能得到他的讚同和恩準——她相信這不會有什麽困難,因為此事會促成大家的幸福——她和奈特利先生打算結婚。這就是說,此人就要來哈特菲爾德與他們朝夕相伴,她,父親除了女兒和韋斯頓太太以外,最喜愛的就是這個人了。


    可憐的人兒!他起初大為震驚,苦口婆心地勸女兒別這麽做。他一再提醒愛瑪,她總說她一輩子也不結婚,對她來說,獨身確實要好得多,不信就看看伊莎貝拉和泰勒有多麽可憐。可是他的話不頂用,愛瑪昵昵地纏住他不放,笑吟吟地說她非要結婚不可。還說不應她與伊莎貝拉和韋斯頓太太相提並論,她們一結婚就離開了哈特菲爾德,因而的確引起了令人心酸的變化。可是她並不離開哈特菲爾德,而要永遠守在家裏。她給家裏帶來的變化,除了人數增加,日子過得更舒服之外,不會有別的。她敢肯定,父親隻要想開了,有奈特利先生經常在身邊,那隻會增添無窮的快樂。父親不是很喜歡奈特利先生嗎?她知道父親不會否認這一點。他有事除了找奈特利先生商量,還找過誰呢?還有誰對他這麽有用,這麽樂意給他寫信,這麽喜歡幫助他?還有誰對他這麽和氣、這麽體貼、這麽有感情呢?難道他不喜歡他始終待在身邊嗎?是呀,一點不錯,奈特利先生得再勤,他也不會嫌多,他巴不得天天見到他。可事實上,他們已經是天天見到他了,為什麽不能一如既往地繼續下去呢?


    伍德豪斯先生一時還不通。不過,最大的難關已經渡過,事情已經攤開了,餘下的就是要假以時日,要反複地做工作。奈特利先生緊跟著愛瑪,也一再懇求,一再保證,他對愛瑪滿懷深情的讚美,讓伍德豪斯先生聽了還真有點樂滋滋的。這兩人一有機會就跟他談這個問題,過了不久,他也就不以為然了。伊莎貝拉從中鼎力相助,寫來一封封信,表示全力支持。韋斯頓太太第一次見麵,就本著成人之美的原則考慮問題——首先此事已成定局,其次這是一件好事——她心裏很清楚,要說服伍德豪斯先生,這兩點幾乎是同樣重要的。事情該怎麽辦,大家的看法是一致的。過去他信賴的幾個人,個個都向他保證說,這也是為了他的幸福。他心裏有點給說動了,幾乎想承認是這麽回事,便開始設:再過一陣子——也許過一兩年,兩人結婚未必是件壞事。


    韋斯頓太太勸說他時並沒有裝假,流露出的都是真情實意。愛瑪第一次向她透露這件事時,她不禁大吃一驚,真是從未這麽驚奇過。但是轉念一想,她覺得這件事隻會使大家更為幸福,因此便毫不遲疑地極力鼓動伍德豪斯先生答應。她很器重奈特利先生,認為他甚至配得上她最親愛的愛瑪。無論從哪一方麵看,這都是一門最合適、最般配、最完美的親事,而且在某一點上,在最重要的一點上,更是特別妥當,特別,愛瑪要是愛上了別人,那就不可能這麽穩妥,她覺得自己真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居然沒有早想到這件事,早向他們祝福。一個有地位的人向愛瑪求婚,願意舍棄自己的家住到哈特菲爾德來,這多麽難能可貴啊!除了奈特利先生,有誰能夠了解並容忍伍德豪斯先生,做出這樣理想的安排!她和丈夫有心撮合弗蘭克和愛瑪,但總覺得不好安排可憐的伍德豪斯先生。如何兼顧恩斯庫姆和哈特菲爾德的利益,一直是個難題——而對這個困難,韋斯頓先生比他太太還缺乏認識——可是每次一談到這件事,就連韋斯頓先生最終至多也隻能這麽說:“這些事情自會解決的,年輕人總會想出辦法的。”可是現在不能憑胡思亂想來考慮問題。這件事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又完全般配,雙方誰也不吃虧。這是一門十分美滿的親事,沒有任何真正的、站得住腳的理由來阻撓,來推遲。


    韋斯頓太太嬰兒抱在膝上,就這麽浮想聯翩,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女人。如果還有什麽事情能使她更加快活的話,那就是眼看著小寶寶最初戴的帽子馬上就要嫌小了。


    這一喜訊傳到哪裏,就在哪裏引起驚奇。韋斯頓先生也驚奇了五分鍾,但他思想敏銳,五分鍾後就不見怪了。他看出了這門親事的好處,像他太太一樣為之高興。他馬上就覺得不足為奇了,一小時之後,他都快認為自己早就料到這一步了。


    “我看還應該保守秘密,”他說。“這種事總要保守秘密,直到被人發現,傳得家喻戶曉。隻是在我可以說出去的時候才告訴我。也不知道簡是否有所察覺。”


    第二天早上他去了海伯裏,這個問題搞清楚了。他消息告訴了簡。簡不就像他的親女兒,像他的大女兒嗎?他非得告訴她不可。由於貝茨小姐當時也在場,消息自然又立即傳給了科爾太太、佩裏太太和埃爾頓太太。兩個主要當事人早就料到了這一點。他們已經估計過了,蘭多爾斯的人知道這消息之後,要過多久會傳遍海伯裏。他們十分敏銳地想象自己會成為許多人家傍晚驚詫議論的中心。


    大體說來,大家都很讚賞這門親事。有人認為男的合算,有人認為女的合算。有人覺得他們應該去當維爾,把哈特菲爾德讓給約翰·奈特利一家。有人則預言他們的仆人會鬧糾紛。然而,總的說來,沒有什麽真正表示異議的,除了一家人家——牧師家以外。在牧師家,驚訝之餘沒有半點高興。與妻子相比,埃爾頓先生還不怎麽在乎,他隻是在想“這位小姐的自尊心可以得到滿足了”,認為“她一直在想盡辦法勾引奈特利”。談到住到哈特菲爾德一事,他又大言不慚地嚷道:“他願意,我可不幹!”可是埃爾頓太太可真是沉不住氣了。“可憐的奈特利!可憐的家夥!他可倒黴了。我真替他擔心。他盡管很古怪,還是有許許多多優點。他怎麽會上這個當呢?不要以為他墜人了情網——絕對沒有的事。可憐的奈特利!我們與他的愉快交往徹底結束了。以前不管什麽時候請他,他都會多麽高興地來跟我們一起吃飯啊!可現在卻完了。可憐的家夥!再也不會為我組織去當維爾遊玩了。唉!不會了,有了一個奈特利太太,什麽事情都要潑冷水。討厭透頂!那天我罵那個管家,現在一點也不後悔。真是令人震驚,居然兩家住到一起。絕對行不通。據我所知,楓園附近有一家人家嚐試過,沒過一個季度就不得不散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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