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溫府庫房所撥出的是極好的麵料,顏色素雅大氣,上壓一張紅貼,寫著“雲霧織”三字。裏子是兩大箱羊絨,質地輕、軟、柔、滑,動物毛的刺鼻味一丁點也沒有。尋常人家想要拿來做衣裳還不能夠,兩箱羊絨用做食罩,大約此等羊絨在這不過是輕賤之物。


    飯後,柳大娘帶來一大麻袋裝著的甜蕎殼子,還有幾簍碳,其中一簍子說是賞下的銀絲碳。


    問是誰賞的,她笑而不語。


    從前我聽爹說過,但是從沒親眼見過銀絲炭。這炭是官家禦用,麵如白霜,點著不冒一絲煙,沒過多久,屋子裏便暖和起來。


    我問柳大娘借了月華來幫忙,她痛快答應。


    屋暖如春,我、小環、月華三人各自忙著手裏的活,臉上全是紅撲撲的。


    為了節省時間,我負責剪料子,月華負責縫線,小環填滿羊絨後再遞到我手中,縫上扣子。連續完成五六個,脖子微微泛酸,小環跑去沏熱茶,屋裏剩我和月華。


    “柳大娘說是你請她給我拿來藥油,擦過油沒有之前那樣疼了。”她露出兩顆小虎牙,笑得甜甜的:“因果,多虧你讓我來,我的手才能歇一會。你待我真好,好久沒有人待我這般好。”


    “啊,別這麽說。”我收回眼神,尷尬笑了笑。


    不知怎麽,總是鬼使神差把目光停在她的手上,設想著沒有滿目的紅瘡,這雙手該有多好看。


    小環氣鼓鼓地回來,撅著嘴,渾身地別扭。


    “誰給你氣受了?”我問。


    “還不是那個姚杏花!小姐,她又來找麻煩!”小環倒了三碗茶,自己幹掉一碗,還是沒能澆滅心頭的火氣:“她說讀書人一肚子壞水,屎和尿天生是一家,你和……。”


    小環瞟了眼月華,果斷把話吞回去。


    我心中有數,淡淡笑了:“那是個蠢人,她的話不用放心上,坐下幹活吧。”


    小環咽不下氣,拚命撕扯著羊絨,嘴裏念叨著:“撕爛你的嘴,撕爛你的嘴,讓你說我家小姐壞話!”


    我不禁笑出聲,接而三人都笑了。窗外飄著雪,屋子裏一點不冷。


    想來溫老太太見多識廣,多少新奇古怪是見怪不怪。不是食罩有趣,而是我的小心思對她胃口。既然如此,我便多花心思。


    好在送來的裏外料子充足,我便在每個食罩外多做一層套子,方便拆下清洗。裏子不過水,羊絨自然經久耐用。


    裏子填充好羊絨後另添兩條針線,此法能把裏頭的羊絨固定住,防止跑絨。


    溫老太太屋中用的是紫檀提籃,已經單獨做好。剩餘兩式提籃日常隨手取用,之前食罩是方式的,另外做圓式不僅需要多用料子,而且添了分認使用的麻煩。索性將食罩縫補上兩對扣子,一罩兩用,如此一來靈活許多。


    食罩在晚膳前送到廚房,趙嬸子本頗為不快,嫌棄我手腳慢,一見改動後的食罩是大喜大讚,直說剩下的裏外料子不用歸還庫房,通通給我做冬衣。


    出頭遭妒實乃人之常情,為此事不快的丫鬟找著機會對我冷嘲熱諷,小兒姿態,我隻充耳不聞。


    到晚上,在柳大娘處提飯出來,經過抄手長廊,遠遠瞧見月華一個人坐在廊下,手裏捧著白瓷碗,埋頭在碗裏撥弄。


    我悄悄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膀:“小月,你再撥飯要結成冰塊了。”


    月華見是我,撫著胸口笑而無話。


    廊下燈火通明,借著燈光看去,瓷碗裏的粥參雜許多髒物,甚至還有指腹大的泥塊,好好的粥硬是糟踐了。月華用筷子細心撥著,盡量把泥沙分到一處。


    我不禁皺眉:“誰幹的?”


    “不打緊,一把沙子而已,撇一撇還能吃。”月華柔聲道。


    “能吃什麽。撒在麵上勉強撇撇還能吃,如此拌在飯裏,你挑到明年也吃不到一口沒泥的飯。”月華忙對我擺手,指了指廚房的位置,示意我小聲些。


    想必是姚杏花幹的好事。


    “又是她。看你和我走得近些,變著花樣為難你。”


    她放下碗,道:“不要為我生氣——”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明明是她受人欺負,還想出言寬慰我,話未說完肚子先咕嚕咕嚕打起鼓,羞得臉蛋騰得通紅。


    我心中無奈,拉著她的手將人拔起:“近來小環總說我長了不少肉,你來幫我吃些飯菜,助我早日修煉成楚宮細腰,不許推三阻四。”


    月華福了福身,笑道:“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我們三人有說有笑地吃了頓開心飯。


    隔日送膳皆用上食罩,趙嬸子還將食罩烤過火,保溫效果更好。各院夫人為不削溫老太太的麵子,自有嘉獎。幾位年輕媳婦虛遛馬屁拍得趙嬸子是前仰後合。還有一樁令她快活的事:芸香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春蘭如何將事推卸在小紅頭上,二夫人又是如何說她聰明過頭。


    趙嬸子聽了拍手叫好,說這叫現世報。幾件事愣把活閻王笑成年畫人。


    到中午取飯,柳大娘有心,早把提籃留在灶旁,上頭還罩著食罩,我與小環相視一笑,共同提回房。


    拐角過來見月華站在門外,懷抱著做食罩留下的料子,泣聲連連。


    我快步上去,從她手中抽出料麵一抖,整匹光滑細密的麵料上有五六個窟窿眼,四散分布,全是用尖銳物捅破的。


    “是我沒看好你的衣料,幸而她剪的不是洞,用藏針法縫上,外麵絕對看不出來。”月華神情沮喪,垂著頭道。


    我心中的火直往上冒。


    昨吃完飯,月華主動提意要為我縫製冬衣。她手上傷還未好全,本想拒絕,轉念一番,不願她總覺得虧欠於我,況且趙嬸子當眾人麵給的,料姚杏花不敢怎樣,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誰知道,天下真有一路蠢到頭的人。


    這個姚杏花,我忍耐過她,而她得寸進尺,不知消停。


    我將房門推開,與小環道:“不用等我,你先吃。”繼而轉身朝廚房去。


    月華把料子一放,緊追在我身後,揮著手道:“因果,你不要衝動,等等我,慢些走,你等等我。”


    路上吹風夾雪,我的腿腳極快,月華自然跟不上,走一陣聽不見她的喊話。到倉房門外撞見素日與姚杏花影不離身的同伴,我抓住她問:“姚杏花人在哪。”


    “在…。”那人被我嚇著,縮起脖子抬手指向南邊,道:“她和翠柳、阿寧、春喜一塊在水榭那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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