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屠離休正安坐在洞府外,對著翻滾的雲海若有所思。忽然飄過一陣燈油之氣,氤氳在屠離休口鼻之前。屠離休知道這是洞府中有情況,便回去看看是什麽回事。


    走到洞府深處,隻見石桌上供奉的長明燈正在忽閃忽閃地跳動,不像平常的模樣。長明燈內收有大師兄李驥的一縷殘魂,此刻這樣閃爍不定,必是有事。


    屠離休道:“師兄,可有什麽吩咐?”


    長明燈跳轉不迭,燈煙飄轉處,一粒火光跳出來,撞在地上。火光熄滅之時,地上留下煙火熏烤的痕跡,仔細看去,是幾個字:老婦頓首,呈以煙信,恭迎天尊,除災解困。


    屠離休立刻明白,這是山下有凡人遇到災禍,做起救苦科儀,祈求修行之人救難。丹涯山雖然不是名山教宗,比不得那些道門祖庭祈禳旺盛,但是偶爾也會收到一些救苦的祈旨。


    既然已經入了道門,就不能坐視人間疾苦不管。屠離休立刻啟程,去山下找這戶人家。


    駕著清風,屠離休不多久便到了地方。這是河邊一個不大的村莊,兩岸住了三四十戶人家。屠離休在雲端仔細看,河西一戶人家中散出青煙,心裏便明白,必是那戶人家有災。


    屠離休停了風,從空中落到那戶人家的院中。有個老婦人正低頭跪在蒲團上喃喃自語,麵前一個木案,案上有一隻香爐,豎著幾炷香。


    屠離休站定,道:“丹涯山屠離休在此,爾等凡人有何災厄,盡管說來。”


    老婦人正低著頭,忽然聽到有人說話,抬頭一看,憑空出現一個道人,立刻明白是有仙人前來相助,臉上密布的愁雲立刻消散得一幹二淨,忙不迭地磕頭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謝仙人,謝仙人。”


    屠離休一伸手,將老婦人拉起來,道:“不必多禮,有什麽難事,隻管說。”


    “好,好。”老夫人一邊應聲,一邊點頭哈腰道,“仙人請跟我來,我家的難處全在這屋裏頭了。”


    屠離休走進屋,迎麵就見到堂屋裏長著一株海棠。好好的正屋,桌椅儼然,卻在正中的地麵上突兀地矗立著半人高的鮮花,而這株海棠極為豔麗,紅色的花瓣如同鮮血一般濃稠,更令人毛骨悚然。這花已經很詭異了,屋裏又傳來陣陣焦躁的鼻息聲。似乎是有人噩夢纏身,難以入眠。


    老婦人引著屠離休進了裏屋,日光從狹小的窗戶裏透進來,照在一張木床上。床上躺著一個年輕人,眼目緊閉,鼻息如雷,看上去似乎是睡著了。可是他眉頭緊鎖,嘴角流涎,身子時不時地抖動,顯然是被夢魘所困擾。這人雖然是中人身材,可是形神枯削,顴骨高聳,已經被折磨得沒了人樣。


    老婦人指著年輕人,歎一口氣道:“這是我家小兒,叫做呂範兒,三年前便臥床一睡不起,看了不知道多少郎中,吃了不知道多少藥,都不見好。他這樣一天一天地瘦下去,眼看就要活不成了。我這才焚香求神,求仙人救命。”


    屠離休仔細看看呂範兒,對著老婦人道:“他魂不在位,神不歸心,顯然是勞心交瘁已久,不是一般病症。你把他的事情仔仔細細給我說一遍。”


    老婦人點頭,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給屠離休聽。


    這個村莊叫做呂家莊,此戶中當家人早早過世,隻剩下老婦人守著小兒呂範兒過日子。呂範兒聰明俊俏,是呂家莊後輩中拔尖的人。莊裏另有張家姑娘,與其青梅竹馬。兩人從小玩到大,一個不離一個,莊裏人都說是前世定下的姻緣。等到兩人長成,正是要商量婚事的年紀。沒想到,張家姑娘命薄,在井台上摔了一跤,傷了額頭,半月之後,便一命歸西。


    呂範兒眼見心上人入了土,傷心欲絕,日夜啼哭,以至於雙眼泣血。數日之內,泣出的鮮血盛滿了麵盆,凝為一團,十分駭人。呂家老太怕嚇著了別人,偷偷將血團埋在自家堂屋之下。過不了旬日,竟然長出一株血色海棠。說也奇怪,自從長出海棠花,呂範兒便沉沉睡去。呂家老太暗想,睡過去也比整日地哭好,所以也不去叫醒,隻是日日伺候著兒子。而那株海棠既然是呂範兒心血長成,呂家老太也不敢拔除,隻好任它長去。這樣越長越繁盛,竟然有了半人多高。


    一晃三年過去,呂範兒雖然沉睡,可是被噩夢困擾,不得安息。眼見他日漸消瘦,呂家老太四處求醫,可就算散盡家財,也沒有個結果,隻得求助於仙家。


    “原來是因情而病,倒是個情種。”屠離休笑道,“此事不難,剛才我略略觀察,我已經找到病根了。”


    呂家老太兩眼立刻有了神:“仙人果然法術高明,卻不知道該怎麽解救我家範兒?”


    “世間有些小妖,並不十分凶狠,卻讓人不勝其煩,呂範兒就是遇到叫做‘啖情鬼’的小妖。這種小妖專以癡情人的情愫為食,貪吃不盡。愁情綿長的人一旦遇上,便會被其早晚啃噬,直至不省人事。等到情愫散盡,人也就寡情冷淡,成了廢人了。”


    呂家老太點頭恍悟,才知道還有這樣的奇事。


    屠離休手持一道靈符,掃遍呂範兒全身,隨即燒成飛灰。又捏起劍訣,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喝一聲:“現形!”房梁上抖抖索索,立刻掉下幾隻小蟲。屠離休手快,一把淩空接著,送到呂家老太麵前,道:“老人家來看,這些便是‘啖情鬼’了。”


    呂家老太湊過去,隻見屠離休的手掌上爬著幾隻米蟲般大小的蟲子,頭須蠕動不已。呂家老太將信將疑道:“就這樣幾隻蟲子,也能叫妖?”


    屠離休笑道:“小小妖孽,沒有多大修為,隻能化為蟲豸,聊以活命。”手掌一翻,將幾隻蟲子扔在地下,一腳踩為齏粉。


    呂家老太見蟲子已死,呂範兒卻仍未睜眼,疑心地問:“我家範兒怎麽還不醒?”


    “不要著急。”屠離休挽起袖子道,“還有兩隻大的,有點本事,潛入呂範兒夢中,不方便收拾。看我遁入呂範兒夢中,捉他出來。”


    正要做法,卻聽見有人高叫:“這等小事,何勞仙主動手!讓我們去辦就是了。”


    屠離休聞言,心中暗喜,把背上的乾坤太一圖抖一抖,從中飛出兩隻披掛整齊的骷髏,正是鄭寓和周仝。剛才的話就是他們說的。


    呂家老太被嚇得連連後退,屠離休連忙安撫:“老人家不要慌,他們是我的親隨,不是惡人。”又向鄭寓和周仝道,“你們既然有心替我出手,那就看你們的本事了。”做個法,將兩個骷髏送進呂範兒夢中。


    呂家老太驚魂甫定,問道:“我聽說,仙鬼殊途。仙人怎麽同這些鬼卒有來往?”


    屠離休嗬嗬笑道:“善惡不分族類,修行隻憑真心。隻要誠心向道,便是同路之人,不必有神人仙鬼之分。”呂家老太聞言,連連稱是。


    不出一會兒,呂範兒手腳聳動,喉嚨裏吭哧吭哧的像是卡了什麽東西。忽然,嘴巴一張,咳出幾個桃核來。桃核在地上跳幾下,忽然變大,眨眼間就變成兩隻骷髏,正是鄭寓和周仝。兩人各捆了一個麵目青黑的小妖,便是潛入呂範兒夢中的兩隻‘啖情鬼’了。


    屠離休嗬斥道:“無知妖孽,害人不淺。本想一棍子打死,卻又嫌便宜了你們。呂家被你們禍害不輕,以致家業凋敝。罰你們在此勞作,助他們操持家業。”以手憑空寫咒,在兩隻小妖頭上一點,小妖便立刻化成了兩隻騾子。


    屠離休向呂家老太道:“這兩隻騾子,就供你們使喚了。”呂家老太喜不自勝,趕緊牽了栓到圈裏。


    過不了一會兒,呂範兒眉眼跳動,看著像是要蘇醒了。呂家老太趕緊扶他坐起來,用手摩挲後背。半晌,呂範兒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呂家老太見兒子醒過來,高興地搖著他的肩膀道:“範兒,範兒,你醒了!”


    呂範兒看著自己的老娘,愣了半晌,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呂家老太嚇了一跳,連忙道:“兒啊,你這剛醒來,又哭得什麽?”伸手將兒子摟在懷裏,一邊歎氣,一邊哭著勸解。可勸了好一陣,呂範兒仍舊哭個不停,淚水把呂家老太的前襟都打濕了。


    屠離休早已明白,道:“老太婆,你家小兒入情太深,到底是情關難過啊。”


    呂家老太淚眼婆娑道:“他現在這麽傷心,倒不如睡著安生。”


    “看來,隻有徹底斷了這一段孽緣,才能讓他重新煥發生機。”屠離休右手豎起一指,在左手手心寫個“忘”字,口中念念有詞:


    “一往而深,情之所起,起而不成,困之所生;


    勞心勞形,難養其年,耗氣耗神,難保其身;


    忘字一訣,塵緣皆散,斷字一念,情絲盡斬。”


    左手在呂範兒頭頂上一拍,大聲道,“忘了吧!”


    法術立刻見效。呂範兒停止了痛哭,瞪大了眼睛,抬起頭,迷惑地看著呂家老太,問道:“娘,你哭什麽?”


    呂範兒能這麽問,必然是忘掉了傷心的往事。呂家老太大喜過望,摩挲著呂範兒的頭頂,道:“為娘的沒哭。是家裏有了好事!是好事!”又指著屠離休,向呂範兒道,“這是山上來的仙人,幫咱們家過難關來了。快和我一起謝謝仙人。”說著便拉起呂範兒,要跪謝屠離休。


    屠離休伸手攔著,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既然災厄已除,你們便可好好過活,我也要回山了。”呂家老太趕緊拉起呂範兒,緊隨相送。


    走至堂屋,屠離休見那株血海棠妖豔異常,心中暗叫奇怪,忍不住多端詳幾眼,道:“剛才沒有仔細看,這會兒細細研究,這株血海棠精氣旺盛,真是一株難得的奇花異草。”


    這株血海棠是呂範兒的鮮血長成,呂家老太怕兒子看見起疑,於是借口要送屠離休糧米,支呂範兒去鄰家借米。待兒子走了,呂家老太趕緊道:“這東西來得奇怪,也沒下種,也沒澆水,硬生生長成這樣。仙人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屠離休圍著血海棠走了一圈,伸手抓著花的根部,輕輕一提,將血海棠連根拔起。這下看得清清楚楚,海棠花的根部,是一個大如鵝卵的血石。


    呂家老太一臉驚駭,不知這其中的奧秘。


    屠離休心中卻有了數,道:“情人之血,化為血玉,血玉之上,長出這株海棠,到如今,這血玉愈發厚重,可見蘊含深沉,而這株血海棠也愈發茁壯。我記得師尊曾說起過,世間的寶物,但凡至真至純之物,必然會有非凡之象,也會有非凡之用。呂範兒泣出鮮血,化作血玉,隨即長出血海棠,前後三年,越來越繁茂,這樣的造化,世間罕有。這株血玉海棠必然是靈物,不能等閑視之。”沉思片刻,道,“如此靈物,不能讓其生長在堂屋之內,否則便會沾染煙火俗氣,失了靈性。一定要將其移至雨露滋潤的地方,才能讓其吸收天地精華,最終成就靈器仙根。”


    呂家老太道:“我們是凡人,用不了這樣神奇的東西。不如仙人拿了這花,回到仙境種下,豈不是一件好事?”


    “不好,不好。”屠離休連連搖頭,“這是你家小兒的精血凝成的,是屬於你家的寶物,我豈能隨便奪走?”


    呂家老太道:“我們清苦人家,實在是用不了貴重之物。這樣的好東西,放在我家裏,埋沒了不說,要是引來貪婪之人,反倒給我家招來災禍。仙人還是趕緊拿走吧。”一般人見到寶物,恨不得立刻據為己有,全然不顧自己是否有這份機緣。而呂家老太如此通達,真是個飽曆世事、極具智慧的老人。


    “好吧。”屠離休轉念一想,答應下來,“你剛才做了那一番祝禱,已經將自家底細泄露出去了。方圓數百裏之內,若是有心術不正的人,說不定就會循跡而來。我就將血玉海棠帶走吧,免得為你家招災。”


    “多謝仙人,多謝仙人。”呂家老太合掌,謝不絕口。


    屠離休便將血玉海棠收進乾坤太一圖中,安撫了呂家老太,拔地乘雲而起,返回丹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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