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8b-ep5:整合(8)


    本應在不同的道路上趕赴目的地的車子整齊劃一地沿著公路一字排開,等待著通過前方的安全檢查出口。車子裏的司機和乘客們不時地將腦袋探出窗外查看外麵的情況,他們盼望著能夠快些結束這場鬧劇,但站在道路兩側巡邏的警察和士兵總能恰到好處地打消他們的衝動。無論如何,戰爭離他們依舊遙遠,而他們也沒有必要把自己可預料的人生白白地搭在一時動氣上。


    恪盡職守的士兵的目光順著這些或幹淨整潔或肮髒的車子向著遠方往去,他能夠輕而易舉地從哨站看到車隊的盡頭。這些異想天開地要在戰爭仍未結束的時候趕往北方的家夥看上去都很可疑,不過事實證明其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而且大多是基於生活的。那些過著更不體麵的生活的人們則選擇步行前往北方,而整合運動民兵或是聯邦軍士兵當然也沒法攔截他們。


    “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去接近前線的地方。”也在檢查這群過路人的警察向著站在另一邊的聯邦軍士兵吆喝了幾句,他也想早些結束自己手頭的工作,“正常人看到戰爭,當然要躲得越遠越好。嘿,咱們確實不一樣……但他們是沒理由這麽做的。”


    “說不定有人認為戰爭能帶來商機。”士兵想起了自己平時在報紙或雜誌上看到過的勵誌故事,那些耀眼的詞語有時候能夠讓他暫時振作幾個小時或是幾天,在那之後一切照常,“……好了。這位先生,您去北方是要做什麽呀?”


    “我在那裏購買了一塊土地,最近我的合作夥伴說它可能被戰爭波及或是已經被人征用了。”坐在白色轎車裏的紳士拿出了自己的名片和護照,“……南方的生意不太好做。”


    士兵本能地皺起了眉頭,他從坐在車中那戴著墨鏡的青年男子的態度中解讀出了很多令他感到厭惡的東西。又是那群聖保羅的吸血鬼,這些已經禍害了巴西幾十年的家夥說不定正要流竄到北方繼續賊心不死地做原來的生意呢——一個真正盡職盡責的士兵也許該在這時候把可疑的人物攔下來才對。


    但士兵們不能這麽做。先對這位疑似來自歐陸的紳士有了個壞印象的士兵叫同伴把之前從上級那裏得到的情報拿給自己看看,他又另外叫人核對了一下,終於沒能找出任何留下對方的理由。僅憑一句聲稱南方生意不好做的話就斷定對方是整合運動的敵人,未免有些武斷,而且也隻會讓更多的商人寒心。


    板著臉的士兵回到車窗前,用左手把那些證件還給了紳士。待到車子的主人取走了自己的東西後,那隻手仍然停留在原來的位置,手心向上,五根手指不自覺地彎曲著。


    戴著墨鏡的紳士點了點頭,從口袋裏翻出一張紙幣,塞給了攔路的士兵。從過路人手中得到了好處的士兵這才滿意地轉身離開,並示意後麵的同伴放行。前麵還有幾處類似的檢查哨站,就算他不在這裏多收些錢,前麵的警察和士兵也會這樣做的。


    “整合運動自稱能讓人們放棄自私的心態、認清自己在國家這個龐大有機體中的位置並全身心地為集體而非個體考慮,可他們連阻止士兵私下收錢這種事都辦不到。”車子稍微開遠了一些之後,戴著墨鏡的紳士才終於對著士兵們已經模糊的影子大放厥詞,“就算想要重新塑造一座神像,工藝太差還不如不造呢。”


    “泰勒先生,我們會落到這個地步也是拜整合運動所賜。”為紳士開車的司機顯然有不同意見,臨時雇主對整合運動的莫名輕視讓他有些不安,“一年以前,大家都認為擊潰整合運動是輕而易舉的,而真正的麻煩在於消滅整合運動之後該怎麽恢複原有的秩序……我們都錯了。”


    一個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外國人卻有著一個英國人的名字,這種反常的現象已經在過去的幾天之內被司機接受了。在反對整合運動的鬥爭處於低穀時,再挑三揀四無疑很不明智,況且聖保羅所代表的護憲力量的風頭已經在今年徹底被北方的共和軍奪取,此時此刻那些仍然忠於原有理想的人們隻能忍受著他們所未曾期待的漫長黑夜。


    車子又陸續經過了幾處檢查哨站,在那裏攔路的士兵們比先前的哨兵更加凶惡。然而,世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和金錢作對,還在成長中的整合運動不能,聯邦軍當然也不能。又一次付出了些微不足道的開支後,緊張地篩查過路人的士兵們便笑著把這輛白色轎車中的車主和司機送走了。沒人喜歡和金錢作對。


    【泰勒先生】,或者說徒有其名的阿拉伯王子卡薩德,坐在他所使用的這個身份名下的轎車裏,試圖從巴西各地的亂象之中提取出一些有助於他反思阿拉伯世界命運的規律來。不久之前,他又一次被迫從裏約熱內盧逃離,這不是由於他本人的疏忽,而是因為整合運動在當地的情報安全工作水平有所提升。還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麽機會的卡薩德已經拋下了對麥克尼爾的歉意,他和仍留在裏約熱內盧的埃貢·舒勒還有島田真司一樣被更多的思緒困擾著:解決那些生前仍糾纏著自己的問題。


    窗外的風光飛快地向後倒退著,這裏的一切如今對於卡薩德而言已經變得無比熟悉。他從巴西的雨林中找到了另一種不同的理念,並試圖把它和拉丁美洲的根基聯係起來。堅信阿拉伯人在伊比利亞半島擁有無法磨滅的影響的卡薩德有時也會感受到自己念頭的荒謬,但他更不能接受麥克尼爾的那套主張。不然,海地、利比裏亞還有菲律賓早就該成為舉世聞名的桃源鄉了。


    “我們快到了,泰勒先生。”司機的話把卡薩德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中,“……唉,到這種地方來,既有好處也有壞處。”


    “能逃出整合運動監視最嚴密的地區,隻會是好事。”卡薩德一本正經地答道。荒野越來越多地被田野取代,開著各式各樣的農業機械設備在田地中勞動的農民也偶爾會出現在卡薩德的視野之中。在仍未被農業規劃用地觸及的遠方,起伏不定的丘陵上的植被為大地的邊緣勾勒上了一圈亮麗的綠色。


    “……但那也是他們會講規矩的地區。”司機搖了搖頭,“到這種地方,他們就不一定遵守那套規則了。”


    先前卡薩德在哨站對士兵所說的全是真話:他確實買下了一片土地,也確實要來這裏做生意,而且既不是因為要單純地逃避整合運動的搜捕也不是為了給北方的麥克尼爾通風報信。這樣一來,就算整合運動把他目前的身份調查個底朝天,除了聲稱來自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班牙人不該姓泰勒之外並不能給出什麽實質性的指控。


    而卡薩德大可以說自己是出生在直布羅陀的移民。


    車子又在土路上搖搖晃晃地開了兩個小時才抵達目的地,那時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站在田野裏,卡薩德讓司機先把車子隨意停在這裏,他自己紋絲不動地向著遠方的夕陽眺望了好一陣才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


    在戰火真正燒到這裏之前,像這樣的鄉村隻會保持著原有的樣貌。居住在這裏的人們也會過著幾乎毫無改變的生活,並相信他們所尊奉的一切都不會被外界影響。這正是卡薩德的大部分同胞們的真實寫照,盡管其中多數是牧民和部落民:哪怕生活方式稍微和現代接軌了,古老的思想仍然占據支配地位。


    “也許我們該在這裏種植咖啡。”卡薩德笑著對自己的司機說道,“可惜咖啡產業現在不賺錢了。”


    “而且還是被整合運動重點打擊的行業。”司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帶領著卡薩德走向前方的農舍。看守在農舍附近的幾名農場工作人員早就看到了他們,不過這些人僅在兩名陌生人接近時才聚攏過來。在卡薩德出示了相關證件之後,不怎麽賣力的農場工人們也就散去了。“聖保羅有很多人破產……也有很多新來的家夥發了財。”


    “你和共和軍接觸過嗎?”卡薩德突兀地在司機走到農舍大門前時問出了一個令兩人都感到尷尬的問題,“多些盟友沒什麽不好的。”


    “……他們,太危險了。就算那些人已經在幾個月之前和我們在米納斯吉拉斯的盟友互相承認了對方的合法性,那些打一開始就和整合運動一樣要徹底廢棄憲政的家夥不可能是我們的盟友。”司機打開了大門,和卡薩德一同來到農舍一層。雖然房間因天色昏暗而顯得漆黑一片,但隨後點起了蠟燭的卡薩德驚喜地發現裏麵的環境還算幹淨整潔。


    也許農場工作人員把精力都用在這裏了。


    對新居住環境的感歎隻持續了幾分鍾。把農舍的內部環境摸清後,卡薩德將外麵那些了解內情的農場工作人員召集進來,要他們按照自己的指示迅速對農舍內部環境進行重新布置。有一名自稱用過電台的農場工人得到了卡薩德的重點照顧——最繁重的工作落在了此人身上。把所有人都趕去執行任務後,卡薩德自己也沒有清閑下來,他還需要處理一些積壓的情報,其中就包括促使他來到北方的直接原因。


    在與共和軍控製區接壤的各州,整合運動的改造計劃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把戰爭視為推行建設計劃的絕佳機會的整合運動幹部以及同他們結盟的聯邦軍指揮官們以種種名義從當地居民手中收購和征用土地,這是他們的同僚在南方各州早就完成的工作,而且因清算聖保羅和米納斯吉拉斯寡頭之名而儼然成為正大光明之舉。


    雖說北方各州的居民之中不乏整合運動的支持者(巴伊亞州更是由於保皇派傾向從而被視為整合運動最堅固的後盾之一),然而在整合運動的鐮刀當真朝著他們砍下去之後,這些平日裏對起兵造反的各路匪徒予以最嚴厲的指責的守法公民們紛紛忍不住了。有些農場主糾集自己的鄉親們向整合運動討要說法,結果不出意料地被全副武裝的士兵按回了家中、等待著施工隊前來按照整合運動規劃好的條件來接收他的財產。


    其中一名受害者在晚上九點多抵達了卡薩德的住處。這名鼻青臉腫的農場主忐忑不安地向來自外地的不速之客說明了自己的遭遇,隻盼著能從對方口中得到幾句表示同情的話。


    蠟燭的火焰不斷地搖曳著,凝視著火苗的卡薩德的內心被另一種情緒牽掛住了。整合運動是如此地強大,以至於無論是從外部還是從內部都不能將其擊垮。如果整合運動那注定的衰亡也隻是規律使然,此時此刻做什麽都是徒勞的,或者說放棄一切幻想並接受現實才是最好的出路。


    “你們可以去起訴相關人員。”卡薩德試著給出了建議,他想試探一些這些農場主的底線,“雖然聘請律師的費用很昂貴,我願意為此分擔一部分支出。”


    “用處不大。”農場主搖了搖頭,“不瞞你說,我們最近專門找人研究了類似的案例。就算是沒學過法律的人也能看得出來,整合運動有心要讓他們支持的商人獲勝。去年上半年還好說,從下半年開始本州的各大機構幾乎都落入整合運動之手,法院也一樣……”


    “那是你們的抗風險能力太弱了。”白天為卡薩德開車的那名來自聖保羅的司機忍不住開口了,“你們隻是被整合運動的計劃波及而已。如果他們認真起來,你連來找我們的機會都沒有。在聖保羅,有不少商人幹脆被整合運動列為了要重點處理的目標,可是他們大多都安然無恙,其中連破產的都屬於少數……”


    卡薩德連忙轉移了話題,他剛才明顯看到農場主的臉上顯露出了一絲惱怒。聖保羅起義失敗已經有幾個月了,當初被視為英雄的首義者們的風評無論在整合運動的支持者一側還是在整合運動的敵人一側都有所下降。


    不過,聖保羅人的說法至少在具體問題上仍然相當精準。整合運動甚至對本地的農場主沒什麽惡意,執行命令的整合運動幹部和聯邦軍指揮官也隻想完成上級攤派的任務,那就是在亞馬遜開發計劃因天殺的共和軍的持續抵抗而停滯期間爭取更多的新產業用地。土地又不能憑空生長出來,地理位置不佳的土地更不能被隨便拿來濫竽充數,那麽由農場主及其先人們選好的地點自然就成為了整合運動的首選。


    鑽法律的空子,不僅是彼得·伯頓的強項,也是卡薩德的強項,而且後者甚至比前者更擅長這門技術,因為法律的解釋權那時掌握在他的敵人手中。不過,縱使是自認為經驗豐富的卡薩德也沒能從整合運動的安排之中找出什麽漏洞,他大可以說整合運動在巴西北方各州強買強賣,但整合運動民兵也會在恰當的時候站出來讓他改口。


    “要我看,我們不如先這樣辦……”聽夠了訴苦的卡薩德拿出了自己的行動方案,“你呢,去召集你的鄰居們,把你們的金錢用在該用的地方。不,我不是說去聘請律師……要用點暴力手段了。”


    “算了吧,那是聖保羅還有共和軍都辦不到的事情。”滿臉淤青的農場主一聽卡薩德說要使用暴力,當場嚇得退縮了。他語無倫次地和兩名外地人解釋說,自己沒有能力也不想和整合運動正麵對抗,而且做那種蠢事簡直是自尋死路,“……唉,這群野獸。我這幾年一直都支持他們,甚至還給他們捐款過,然後他們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尊敬的先生,如果您所想的隻是平靜地接受結果然後回到您的家中、向主祈禱日後不會有類似的事情發生,那麽您今天也沒有必要來我們這裏了。”卡薩德加重了語氣,他對農場主的軟弱十分不滿,“你可以賭整合運動不會對你再一次下手,那要看您平時賭博的運氣如何。”


    “但是……”中年男人搖了搖頭,似是仍未下定決心,“使用暴力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沒有勝算。是的,這裏家家戶戶都有槍,可是我們要用那東西去對付正規軍嗎?”


    “您誤會了。”見對方沒有直接拒絕,卡薩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我所說的暴力反抗,並不是要公開反抗整合運動。如果隻是稍微提高一下他們同樣用暴力解決問題的成本,我想他們會有所猶豫的。”


    接著,卡薩德又囑咐了農場主幾句話,並要他先想辦法召集同伴而不是魯莽地繼續吸引整合運動的注意力。為了避免引起外界懷疑,阿拉伯王子提議要對方在這處農舍中留宿。在目送著那名農場主被仍未休息的農場工人送到樓上後,卡薩德返回一樓大廳,坐在桌子旁繼續思考問題。


    “你真是瘋了。”紅腫著眼睛的司機衝著卡薩德歎了一口氣,“上次發生在聖保羅的事情,你應該也還記得。糾集平民去對抗整合運動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整合運動真的會大開殺戒。”


    “我知道。”卡薩德點了點頭,他從那次失敗的【第二次聖保羅起義】中也吸取了不少教訓,“回想起來,當流血事件發展到市民公開要求驅逐整合運動時,情況就變得完全不同了。如果我們把事態控製在一般的暴力反抗範圍內呢?不是反對整合運動本身,而隻是反對整合運動在執行正確的命令過程中出現的錯誤操作。”


    司機愣住了。他在聖保羅生活了多年,經曆過了去年的聖保羅起義和今年的【第二次聖保羅起義】,始終站在用暴力反抗整合運動的第一線。方才卡薩德所說的內容卻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公開的不徹底反抗難道不是一種不折不扣的自取滅亡嗎?


    同伴的一舉一動都被卡薩德看在眼裏,這位把一生都用於和美利堅合眾國及其所象征的一切周旋的阿拉伯王子很能體會到對方的困惑。他願意在這裏做一次大膽的實驗,隻是因為他本人或他的同胞、他的教友都不會成為受害者。如果整合運動表現出了遠超他預料的殘忍和果斷,那麽他倒要用另一種眼光來重新審視這個組織了;至少到目前為止,卡薩德還沒有把整合運動看成比gdi或nod兄弟會更危險的東西。


    “你放心好了,他們是不會在一個以支持他們而聞名的地區派大量士兵把體麵的鄉村紳士連著農民一起趕盡殺絕的。”卡薩德也打算去休息了,他連續趕路多日,已經疲憊不堪,“……等他們能做得出來這種事,那麽整合運動內部也會迎來一場風暴的。”


    他終究還是沒能立即去休息。仍然關心著北方戰況的卡薩德放不下這些事,他不喜歡gdi也不怎麽喜歡美軍,隻是那些仍在北方奮戰的同伴們所爭取的一切無形中和他當年的某些訴求重合了。考慮再三後,卡薩德來到倉庫之中,讓仍在調試電台的農場工作人員先去睡覺,他自己則接手了這項工作。外麵的天地沉睡在化不開的黑暗之中,已經進入夢鄉的人們則依舊憧憬著下一個黎明,盡管從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要重新麵對著無窮無盡的挑戰。


    這時已經不會再有正常的新聞廣播電台播放節目了。在一片寂靜和噪音之中尋找安慰的卡薩德回想著他先前從北方取得的情報,其中的幾條線索指向了阿拉瓜亞河流域。聯邦軍大概已經對帕拉州南部邊界地帶增兵了,而且這些行動想必是瞞著公共媒體的——整合運動也並不是在全部時間都要向公眾耀武揚威。那麽,他有必要抓緊時間重建和北方的聯係、繼續為儼然有改悔之意的同伴們提供重要的情報。


    “雖然這大概不是真神會教導我去做的,我已經等不及要看著這些農場主把整合運動的人掛在路邊的旗杆上了。”漂泊在外的阿拉伯王子打了個哈欠,他還要嚐試著在整合運動的腹地製造更多的不安,“……嗯,要是整合運動反過來報複他們,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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