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白雨晴


    接連幾天,市井流言不斷——


    “哎,聽說了沒?”


    “嗐,我也是剛聽說,是不是有個人,在火車站臥軌自殺了?”


    “到底是誰呀?”


    “不清楚,他們聽喇叭嘴說,好像是周雲甫的人。”


    “喲,那這事兒,肯定是白家幹的吧?”


    “拉倒吧!白家現在孤兒寡母,能維持體麵就不錯了,哪還有餘力再去挑事兒。”


    “要我說,八成是蘇家幹的,漁翁得利嘛。”


    “未必!沒準是周家內訌,哎,我可聽說,周雲甫這回病得不輕啊。”


    “周雲甫無兒無女,他要是死了,還能叫周家麽?改叫韓家得了,哈哈。”


    “怎麽就非得是韓家,就不能是江家?”


    “你說江小道啊?”


    “嘖!別瞎說,小道那是你叫的麽,人家大號叫江連橫!”


    ……


    ……


    白家外宅,正屋書房。


    玻璃窗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從中可以隱約看見,少姑奶奶憔悴而又蒼白的側臉。


    白雨晴伏在案前,一手按壓太陽穴,一手提著狼毫朱筆,時不時翻兩頁桌上的賬本,勾勾點點,間或一聲歎息,呼出一團哈氣,暖暖手,便又繼續專注於手頭上的瑣碎。


    一大家子,三十幾口人,哪有那麽容易說走就走?


    白家在奉天,深耕幾十年,開枝散葉,房產、地產、生意投資、股權利息,真真是紛繁複雜,頭緒萬千。


    白雨晴當家不久,一時半會兒,且是苦於應對,勞於心神。


    她是要帶白家離開奉天,而不是去逃難。


    往哪兒去?在哪兒落腳?另尋什麽生計?如何妥善各房利益?


    凡此種種的實際問題,便都落在了少姑奶奶一人的肩膀之上。


    外人挖苦她是牝雞司晨,可誰當家誰知不容易。


    生在這麽個年月,又托了個女兒身,在外拋頭露麵談生意,免不了被爺們兒們嘲弄、冷眼。


    外人的眼光,白雨晴倒是不在意,自家人的拆台、內訌,才最讓她心灰意冷。


    這不,正在查閱賬目、預備回收資產的功夫,書房外頭又吵起來了。


    “白雨晴!你給我出來,我看伱這回還怎麽狡辯!”


    白雨晴應聲抬頭,用手抹了抹玻璃上漸漸融化的冰霜,朝窗外看去,卻見白國屏的大房馬氏,穿了一身墨綠色綢緞羊皮棉襖,領著二房、三房,怒氣衝衝地朝正屋趕過來,嘴裏罵罵咧咧。


    管家儲良生跟在後頭,攔也攔不住。


    白雨晴怕驚動了老太太,於是趕忙擱下朱筆,起身快步迎出去。


    可馬氏哪裏是省油的燈,心裏憋著勁兒,就想把事兒鬧大,一邊走,一邊哭天抹淚地大喊:“哎呀,老太太,這日子沒法過了,你快出來做主呀!”


    儲良生快步跟上,苦著臉低聲哀求:“噓!少奶奶,小點兒聲吧。你有啥話,跟少姑奶奶說就行了,少爺的喪事剛過,老太太可不禁鬧呀!”


    “混賬東西,你一個下人,還教訓起主子來了?天天在那巴結少姑奶奶,我看,你也不幹淨,肯定也得了不少好處!”


    儲良生攤手辯解:“少奶奶,你這話怎麽說的?少姑奶奶當家,我不聽他的,我聽誰的呀?”


    “放屁!”馬氏厲聲罵道,“誰說讓她當家了?她一個外人,憑什麽當家?”


    “弟妹!”


    白雨晴走出正屋,心裏憋了一肚子火,可仍是耐著性子,輕聲勸道:“你有什麽不滿的地方,跟我上我屋說去,別嚷嚷。”


    “我不!我就要在這說!”馬氏左右顧盼,給自己壯了壯聲勢,“咋的?白雨晴,你自己幹了虧心事兒,貓被窩裏放屁,怕讓人知道?今兒就得讓老太太來評評理!”


    別看前不久,二房、三房還跟馬氏吵得不可開交,眼下情況陡然一變,竟已結成了同盟,紛紛擾擾地大聲哭喊。


    “老太太,你快出來呀!”


    “是呀,老太太,你要是再不出來,這個家就要讓你女兒給毀啦!”


    白雨晴急得跺腳,竟拿出央求的姿態,低聲下氣道:“弟妹們,別吵別吵,我求求你們了,有什麽事兒,咱們小輩的自己商量,別驚動老太太了。”


    然而,白家老太太接連喪夫、喪子,早已被嚇得草木皆兵,聽見外頭鬧騰,哪裏還坐得住,立馬讓丫鬟扶她出門查看,連帶著白寶臣的六房姨太太,領著各房孩子,也都相繼而出。


    “怎麽啦,怎麽啦?”


    老太太著急忙慌地走出來,神情緊張地左右問道:“是……是不是誰又出事兒了?”


    “媽,沒事兒,你別擔心。”白雨晴連忙安慰,“春花,快扶老太太回去歇著吧。”


    “誰說沒事兒的?”馬氏立馬跪坐在地上,拍著大腿撒潑大喊,“老太太,出事兒啦!出大事兒啦!這日子,根本沒法過了!”


    老太太聞言,臉色登時煞白,懸著一顆心,忙問:“哎喲,到底什麽事兒,你倒快說呀!”


    馬氏指著白雨晴,控告說:“老太太,你偏心女兒,咱們做小輩的,也不說啥,可是……可是,你女兒當家,把家裏的錢,全都往外頭倒騰。剛才我去看家裏的餘錢,好家夥,少了足足五千塊,儲管家說是你女兒拿的,問他幹什麽用了,還不肯說,她這是趁著自己當家,要把國屏留給咱們姐倆的錢,都給搬到自己家裏去呀!”


    儲良生一聽這話,也慌了神,連忙解釋:“少姑奶奶,我……”


    白雨晴抬手製止,閉上雙眼,端的是心亂如麻。


    這事兒,怪不到管家頭上,少奶奶要問,他就隻能這麽回答。


    老太太六十多歲,耳根子軟得邪乎。


    但凡上了歲數的老人,最忌諱晚輩說他偏心,即便是事實,他們也絕不承認,心裏總覺得自己是一碗水端平,對誰都不差。


    白家老太太也未能免俗,雖說確實更向著親生女兒,可兒媳說她偏心,她也不得不當眾表態質問:“雨晴啊,有這事兒嗎?”


    白雨晴歎了一口氣,點點頭說:“我確實拿了五千元,但那錢有用,而且省不了,也不能省,總之我肯定沒自己密下。媽,其他的事兒,你就別問了,快回屋歇著去吧。”


    “扯淡!”馬氏不依不饒地說,“五千塊!那是小錢嗎?還省不了?上墳燒報紙,你糊弄鬼去吧!你花在哪兒了,用在哪兒了?白雨晴,你今天必須得給大夥兒說清楚了!”


    二房、三房跟著幫腔。


    “對,五千塊,不管你幹什麽用了,總得有個影兒吧!”


    “編!編呀!我看你怎麽編!白雨晴,你痛快把話說明白了,但凡讓咱們查出不對,你就趁早把鑰匙交出來,別賴在國屏的宅子裏不走!”


    這一番叫囂下來,就連白寶臣的幾房姨太太,還有白家剩下三個姐妹,無論是站在白雨晴這邊,還是站在對麵,也都跟著七嘴八舌起來。


    “大姐,我相信你不能把錢密下,到底幹什麽用了,你就說唄。”


    “拉倒吧!我看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憋不出一個字兒,八成是心裏有愧了。”


    <divss="contentadv">“大姐不是那樣的人!”


    “那她倒是說呀!錢花哪兒了,幹什麽了,一對賬,不就全明白了?”


    “我……我……”白雨晴吞吞吐吐,不敢輕易開口。


    老太太心裏袒護女兒,可五千塊不是小數,也隻好跟著催促問:“雨晴,到底幹什麽了,你就說唄!都是一家人,你瞞著大夥兒幹啥呀?”


    這關頭,實在沒法撒謊。


    白雨晴萬般無奈,隻好吐露實情:“我、我把錢給江小道了。”


    “誰?”老太太一臉茫然,“江小道是誰?”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少奶奶馬氏精明,回想了片刻,便立馬換上滿臉怒容。


    “好啊!好你個白雨晴,萬貫家財,你扔水裏聽個響兒,我都不說什麽,你……你竟然把家裏的錢,去給仇人!老太太,那江小道,他……他就是‘海老鴞’的兒子,沒準,就是他殺了爹和國屏啊!”


    “啊?”


    老太太不由得身形一晃,幸好身邊有丫鬟春花攙扶,才沒有摔在地上。


    “雨晴,真……真有這回事兒?你、你是真的給他了?儲管家,有這事兒嗎?”


    儲良生隻管低頭,用眼睛偷瞄少姑奶奶,卻是一聲也不敢吭。


    白雨晴深吸了一口氣,承認道:“是……我是把錢給了‘海老鴞’的兒子。”


    “嘶!”


    老太太的五官頓時縮在一處,左手捂住胸口,齜牙咧嘴,緊接著兩眼一黑,腳下趔趄著仰倒下去。


    左右眾人,急忙上前攙扶。


    “呀!老太太,老太太,你咋了?來人,快去叫大夫呀!”


    “媽!”


    白雨晴見狀,眼眶裏頓時急出淚花,心神那叫一個慌亂,急忙忙想要上前攙扶。


    沒想到,手伸到一半,卻被白國屏的大房馬氏“啪”的一聲,打了回去,怒目相向。


    “白雨晴!你就作吧你!讓你當家,真是老太太瞎了眼!我看,這個家,遲早毀在你手上!我告訴你,老太太要是氣著個好歹,那全都賴你,到時候,你趁早給我搬出去,愛找誰找誰,去給你家死的爺們兒守寡去吧,別再摻和我們白家的事兒了!”


    嗬!


    這會兒,她倒來上孝心了!


    白雨晴神情錯愕,看著被氣倒的母親,眼淚吧嗒吧嗒落下,一麵是自責,一麵卻又堅信自己的判斷,心裏邊實在是矛盾重重。


    真可謂,是進退維穀,左右兩難。


    爺們兒們在外,打打殺殺,成家立業,固然是萬分辛勞;可娘們兒們在內,柴米油鹽,七零八碎,能維係著一家老小和睦共處,卻也絕非等閑之輩能夠操持。


    白雨晴既外又內,縫縫補補,圍攏著一大家子,卻被當成一個外人。


    若不是個女丈夫,又怎麽能拿得住如此亂局?


    眾人七手八腳地扶著老太太進屋歇息,叫嚷聲卻仍然沒有間斷,隻是離白雨晴稍微遠了一些。


    儲良生看在眼裏,也覺得不易,便開口想要勸慰。


    “少姑奶奶,你放寬心,這……”


    白雨晴搖了搖頭,眼神忽然堅定起來,當即打斷道:“不用安慰我。隻要我還活著一天,就絕不可能把白家放在她們這幫人手裏。”


    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各房的姨太太爭權奪利,可白家下人的老班底卻看得清楚,誰有能力、誰有見識、誰有膽量能擔得起這個家,但凡有點兒見識的人,心裏也都跟明鏡一樣。


    儲良生也算是被老爺一手提拔起來的,對白家心懷一份感念,當即便低下頭來,忙說:“那是當然。少姑奶奶,你放心,我一定陪你站好最後一班崗。”


    白雨晴默默頷首。


    恰在此時,門房的老漢,突然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通報道:“少姑奶奶,門外有人求見。”


    “誰?”白雨晴問。


    老漢低聲回道:“來了兩個人,說是一個叫關偉,一個叫宮保南。”


    儲良生連忙在旁邊說道:“少姑奶奶,這倆人是江小道的叔叔,‘海老鴞’的兩個弟兄。”


    白雨晴恍然大悟。


    好巧不巧,這話正好被從屋裏趕出來的馬氏聽見了,竟又鬧騰起來。


    “好家夥,拿了咱家的錢,‘海老鴞’他們還敢過來,看我們孤兒寡母的,這也太欺負人了吧!姐妹們,把下人都叫上,抄家夥,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要幹啥!不用怕,這光天化日的,他們難不成還敢強闖民宅,殺人滅口不成?”


    “哎呀我的老天爺啊!”


    儲良生一拍腦門,趕忙上前勸阻:“各位奶奶,你們是我親奶奶,可別再去搗亂了,算我求求你們了,行不?就咱家這些人,堆一塊兒,都不夠人哥倆喝一壺的呢!”


    “放屁!儲良生,你到底是誰家的人?怎麽淨幫外人說話!”


    下人們左右為難,心裏犯怵,紛紛看向少姑奶奶。


    白雨晴緩了片刻,緊接著從丹田裏吊上一口氣兒,厲聲喝道:“把各房的少奶奶、奶奶都看住了,沒我的話,誰都不許出這個院!”


    說完,她又對門房的老漢囑咐道:“讓兩位客人在前院的客廳裏等我,跟他們說,我馬上就過去。”


    “哎,好好好。”門房領命,立馬快步走出去。


    有了少姑奶奶的話,其餘下人們有了主心骨,便各自放下手頭上的活兒,紛紛去阻撓、安撫各房女眷,其間自然免不了口舌爭吵。


    白雨晴看大院的情況差不多穩住了,自己這才穿過大門,款步來到前院。


    庭院裏,寒風蕭瑟,吹得白家少姑奶奶的身形愈發清瘦。


    站在客廳門前,白雨晴用雙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任憑嚴冬朔風將眼角吹幹,如此醞釀了片刻,長舒一口氣,換上逢迎的笑顏,推門進屋。


    “兩位兄弟辛苦了,有什麽話,派個人來說一聲,我自己就過去了,你們怎麽還親自過來了。”


    客座上,關偉和宮保南當然聽見了後院的吵鬧聲,心下也了解白家如今的處境,可看了看白雨晴臉上的神情,彼此相視一眼,緊接著便雙雙起身,抱拳作揖。


    “少姑奶奶辛苦!”


    聞言,白雨晴竟覺得一股暖意湧上心頭。


    世事弄人!


    如此奔波勞碌,寬慰的話,竟不來自血親,反倒來自仇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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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狀態一般,四千單更。


    唉,白家少姑奶奶,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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