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眾人陸續離開公寓大樓,各自分頭行動。


    雅思普生出門最早,天剛蒙蒙亮,便在西風和闖虎的陪同下,前往租借地和市郊廠區挖人。


    他曾做過十幾年的洋行經理,又跟軍火商打過交道,因此積攢了不少商業人脈,早在啟程滬上之前,便早已約好了熟人幫忙牽線搭橋,有的放矢,差事自然好辦。


    德國佬走後沒多久,江連橫三人也隨即出發,拜訪滬上“三大亨”。


    叫來“王八車(黃包車)”,駛入法租界,遍覽都市繁華盛景。


    當年奉天開埠的時候,曾有明文規定,低於三層的鋪麵不得承建,這算入駐商埠地的商業門檻。


    可到了十裏洋場才發現,沿街兩側,竟連四五層高的大樓都不鮮見。


    馬路明明很寬敞,卻仍然顯得十分擁堵,烏泱烏泱的人群往來穿梭,汽車鳴笛“嘀嘀啵啵”,自行車鈴“叮叮鐺鐺”。商鋪林立,讓人目不暇接;小商小販,亦如過江之鯽。


    隻可惜,歸根結底,滬上的繁華,是洋人的繁華。


    租借地的各項稅捐,已經注定了這裏的商業越是繁榮昌盛,洋大人便越是賺得盆滿缽滿。


    黃包車在路麵上左躲右閃,穩穩當當,勻速前行。


    車夫五十來歲,戴個破帽子,同樣操著異鄉口音,時不時拿肩膀上的汗巾擦下臉。


    剛上車的時候,江連橫跟他簡單聊了幾句。


    聽說要去黃家公館,老車夫登時一愣,轉過頭確認道:“是要去黃探長的家裏?”


    江連橫點點頭,反問他:“認識道不?”


    “當然認識。”老車夫忽然畢恭畢敬起來,“不過,有句話得先說在前頭,黃探長家門口不讓停車,我隻能給你拉到那附近。”


    “那沒什麽,走吧。”江連橫上了黃包車,笑著問,“爺們兒也是外地來的?”


    “啊,鳳陽來的。”


    “鳳陽?”


    說別的地方,江連橫未必知道;但說起鳳陽,他就一定知道。


    茶館裏的說書先生總提鳳陽,那可是大明朱洪武的老家!


    江連橫有些好奇地問:“離家這麽遠,在滬上拉洋車,投親戚來了吧?”


    “唉,都是窮親戚,誰投誰呀!”老車夫自嘲道,“我以前是廠裏的工人,後來到歲數被趕出來了,回去也沒什麽營生,在這邊討生活嘛!”


    江連橫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老車夫顧及路麵交通,吭哧吭哧地拉著黃包車,也沒有餘力再去攀談。


    如此走了半晌,拐出大馬路,穿過幾條弄堂,終於遠離喧囂的鬧市,行至一處僻靜悠然的地界。


    老車夫緩緩收緊車閘,身後的兩輛黃包車也相繼停了下來。


    “老板,再往前走幾步,就到黃公館了,沒多遠。”老車夫抬手指了指街巷深處。


    江連橫循著方向看過去。


    準確地說,這裏就已經是黃家公館了,隻是到宅院大門還有一段距離。


    劉雁聲和溫廷閣湊過來,打量了幾眼院牆,不由得嘖嘖稱歎:“法租界這麽個寸土寸金的地方,還能有這種大宅院,黃探長確實不簡單呐!”


    “有錢就簡單。”


    江連橫毫不豔羨,冷言冷語,邁步便朝前走去。


    見狀,劉雁聲和溫廷閣連忙快步跟上。


    如同江家大宅一樣,黃公館的門口,也站著幾個黑衫敞懷的保鏢,個個飛揚跋扈,拿鼻孔看人。


    “是哪裏來的,走來走去,要做什麽?”


    幾個保鏢雖不至於厲聲質問,但其舉止神情,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江連橫當然不屑於跟這些人低聲下氣,於是把臉一別,不予理睬。


    劉雁聲連忙從懷裏取出拜帖,笑嗬嗬地走上前,說:“幾位兄弟,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想跟黃督查見個麵,拜拜碼頭,麻煩幾位幫忙傳遞一下,多謝多謝。”


    黃公館常有貴客如雲,幾個保鏢當然不敢自作主張,當下接過拜帖,轉身前又朝三人乜了幾眼。


    “在這裏等一等。”


    說完,那保鏢便轉身走進黃公館,沒過多久,便又從裏麵走出來,往大門口一站,背過兩隻手,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不聲不響,半句後文也沒有。


    劉雁聲皺起眉頭,湊上前問:“兄弟,裏麵什麽情況呀?”


    “我隻是去送信,裏麵什麽情況,我哪裏知道的嘛!”保鏢的語氣明顯比方才更橫,“黃老板每天要見那麽多人,儂願意等就等,不想等就走,問東問西,煩不煩的啦?”


    聽見動靜,溫廷閣快步走過來,把劉雁聲拽到一邊,低聲問:“劉兄,你那拜帖是怎麽寫的?”


    “還能怎麽寫?”劉雁聲搖了搖頭,“東家說了,‘三大亨’沒同意合作之前,不能交代實底,否則走漏了風聲,還叫什麽密探?拜帖上隻寫了我們是奉天來的商人,想跟黃督查談談合作。”


    “那恐怕還不夠。”溫廷閣無奈道,“要是提了張大帥,沒準現在就請咱們進去了。”


    這話不假。


    奉張的勢力,雖說隻在關東三省、熱河察哈爾、以及京津地區,並未染指黃河以南,但無論怎麽說,老張都是能攪動當局政壇、牽頭組閣的封疆大吏,是北洋的核心之一,絕非普通的地方軍閥。


    這種高官派來的使者,即便談不成合作,也沒道理無故樹敵,把人拒之門外。


    問題就在於,這身份不能隨便暴露。


    “那他們怎麽說?”溫廷閣問。


    劉雁聲歎息道:“說想等就等,我看是沒戲了,東家呢?”


    兩人回過身,卻見江連橫正在對麵的拐角裏抽煙,於是連忙跑過去,匯報這邊的情況。


    “那還等什麽?”


    江連橫聽後,麵帶三分不快,隨手彈飛了指尖的煙頭兒,冷冷地說:“要是真打算見麵,能讓咱們在院子外頭等?不見就不見,走吧!”


    話音剛落,黃家公館忽然傳來一陣說笑聲。


    三人循聲看過去,卻見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正領著一個三十多歲、身穿長衫馬褂的瘦削男子,從公館洋宅裏麵走出來,行至大門口,互相含笑著作揖拜別。


    隻聽那中年人衝門外吩咐道:“去,把車開過來,送誌清先生回去。”


    幾個保鏢立時換上諂媚的笑容,點頭哈腰地說:“好,誌清哥,儂稍等,我馬上過來。”


    “應該是黃公館的管家。”劉雁聲見狀忙說,“東家,要不我再過去問問吧?”


    溫廷閣點頭附和道:“咱的來意沒說明白,人家不見也正常,趁著管家在這,應該再去問問。”


    見江連橫不置可否,劉雁聲便先行快步走了過去。


    偏偏在這時候,公館裏的汽車也開了出來,管家將來客送上車,笑嗬嗬地揮手道別。


    “先生,請問您是這裏的管家嗎?”劉雁聲邊走邊喊。


    未曾想,黃公館的保鏢立馬迎麵圍堵過來,朝他推推搡搡地恫嚇道:“他媽的,小癟三,儂叫什麽叫,再敢在這鬧,馬上給儂抓到巡捕房裏信不啦?去去去,跑開!”


    劉雁聲本就不是打手出身,眼下敵眾我寡,更是不敢造次,於是便在原地,又朝門口揮了揮手。


    他確信那管家聽見了他的聲音,也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可對方就是充耳不聞,送別了誌清先生後,當即腳跟一轉,徑直走進黃家公館,竟連頭也不回一下。


    劉雁聲在江家算是脾氣好的,見了此情此景,卻也忍不住心頭窩火。


    黃公館的汽車在江連橫麵前緩緩駛過。


    他下意識瞥了眼車上的瘦削男子,對方察覺到他的目光,便微微側過臉,隔著車窗點了點頭。


    再回過神時,劉雁聲便已蔫頭耷腦地走了過來。


    “東家,算了,我們再換個人試試吧。”


    “這回長記性了?”江連橫冷哼道,“雁聲,上趕著不成買賣,人家都沒讓咱進院,那還談個屁!”


    “我隻想爭取一下,要是有‘三大亨’點頭,我們的差事就好辦了。”劉雁聲喃喃自語。


    溫廷閣頗有些憤慨:“這‘空子’不講究,要見就見,不見拉倒,把咱們晾在這,算怎麽回事兒?”


    “東家,我看最好還是不要衝動。”劉雁聲沒有意氣用事,“我們去問問杜鏞和張小林吧,他們是門裏人,也許還有機會,反正‘三大亨’能見到一個,就能見到三個,人在外地,總得告幫求助。”


    江連橫沉吟片刻。


    盡管心裏異常憋氣,可仔細想了想,還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於是,在幾個保鏢的冷嘲聲中,三人離開黃家公館,叫來黃包車,朝杜鏞和張小林的宅邸而去。


    杜家公館和張家公館僅僅相鄰,中間又有月門相通,但兩家都是高牆大院,彼此間的公館正門,卻還有一小段距離。


    江連橫三人先行來到杜家公館。


    這裏的保鏢都是青衫布鞋,沒那麽流裏流氣,有人在門前經過時,他們也從不厲聲嗬斥,盡管裝得人模狗樣,但那一雙雙賊溜溜的眼睛,貪光畢現,一看便知,必定是小癟三無疑。


    院子裏綠樹如茵,鳥囀不休,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書香門第、文官大員的宅邸呢!


    劉雁聲照例送上拜帖,隨後三人便在院門外等候。


    這一次,回信來得很快。


    保鏢剛從洋宅裏走出來,便笑嗬嗬地朝三人拱手抱拳,說的是國語,言辭十分客氣。


    “啊呀,江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杜老板身體欠安,最近不方便會客。不過,我家杜老板說了,感謝江先生遠道而來,但家裏生意太雜,實在沒有餘力談合作,隻好遙祝您幾位財源廣進了。”


    話說得很漂亮,可惜全是屁話。


    真是最近身體欠安,早就提前說了,犯得上折騰個來回再說?


    拒絕得再怎麽委婉,也還是拒絕,倘若有人因此而心存感激,那倒是天生的賤骨頭了。


    劉雁聲還想改日再約,並信誓旦旦地保證,這次合作不是普通生意,杜老板肯定獲益匪淺。


    然而,杜家公館的保鏢幹脆閉上眼睛,頻頻搖頭,連聲回絕:“不必了,不必了。”


    “那我們改天再來,見一麵杜老板行不行?”劉雁聲竭力爭取道,“有些事,隻能跟杜老板當麵才能講明白。”


    眾保鏢輕聲笑了笑,乍聽起來,似乎很有耐心,實則卻又掩藏著幾分輕蔑。


    “嗬嗬,劉先生,像這樣的話,我們已經聽過無數次了,每個人都想當麵見杜老板,每個人都像你這樣說。”


    “不是,我們可以跟杜老板——”


    “劉先生慢走,不送了。”


    沒辦法,劉雁聲最後又碰了一鼻子灰。


    雖然不像剛才那麽窩火,但心裏仍舊感覺疙疙瘩瘩,臉上也是悶悶不樂。


    江連橫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其實,人在江湖拜碼頭,偶爾吃頓閉門羹,也並不罕見,可江家在關外霸道慣了,冷不防在十裏洋場跌了麵子,心裏憋的這口氣,說什麽也咽不下去。


    忍氣吞聲一次,消息若是傳開了,日後人在奉天的威望也要受損。


    “這也是個看碟下菜的主。”江連橫罵罵咧咧地嘟囔道,“正主見不著就算了,我也不說什麽,這他媽的連個二把手都不讓見?”


    “東家,要不再去張家公館看看?”溫廷閣沉聲道,“反正就這幾步道,也沒多遠。”


    劉雁聲趕忙附和道:“東家,法租界的道上,就數他們三個人最有名氣,不差這最後一個了。”


    於是,江連橫等人便又來到不遠處的張家公館門口。


    這裏的保鏢,清一水的黑色短打、燈籠褲,頭上戴一頂洋帽子,或是叉腰,或是背手,全都聚在門口溜溜達達。


    看那架勢,好像但凡碰見個活人,他們都要上去給兩下子,否則這輩子就算白混!


    劉雁聲走過去遞上拜帖,領頭的歪嘴瞥了一眼,沒搭理。


    愣了愣神,劉雁聲才恍然大悟,連忙從口袋裏翻出鈔票,墊在拜帖後麵,又遞了過去。


    這下對了,領頭的保鏢終於接過拜帖,轉身走進公館洋宅。


    同之前那兩個保鏢相比,這個保鏢出來得最快,前前後後不到半分鍾,便帶回了張老板的答複。


    “去去去,少他媽站在門口,跑開!”


    他擺了擺手,罵罵咧咧,像在轟趕叫花子似的厲聲嗬斥。


    這一罵,劉雁聲和溫廷閣便有些忍不了了,都是在線上混的合字,誰還沒點血性,隻是礙於在別人的地盤上,這才強壓下火氣,盡力避免爭端。


    可是,按照江湖規矩遞上拜帖,不見歸不見,遠日無怨,今日無仇,滿嘴噴糞算哪門子道理?


    溫廷閣不禁應聲回道:“兄弟,嘴巴幹淨點,咱們來拜碼頭,犯不著在你們這挨頓罵。”


    “溫兄,算了算了。”劉雁聲趕忙過來勸阻。


    沒想到,張公館的保鏢被回懟了一句,卻突然笑了。


    “冊呐,鄉下人來阿拉滬上要飯,拎伐清,在‘張大帥’門前亂叫,儂再叫一句,今朝夜頭把儂拉到黃浦江裏‘種荷花’,儂信不啦,試試不啦?”


    挨罵不可恨。


    可恨的是,明知道對方在罵自己,卻愣是沒聽明白罵的是啥。


    溫廷閣氣得心頭火起,不敢輕舉妄動,轉頭先去看東家的反應。


    卻見江連橫麵無表情,呆嗬嗬的,籠著兩隻袖管,緩步走到張公館的保鏢身前,左瞅瞅,右看看,像在相媳婦兒似的,將那人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才肯罷休。


    緊接著,他又直起身,歪著腦袋打量了幾眼張公館的洋宅、院牆、園林。


    那蔫頭巴腦的架勢,渾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大老趕。


    幾個保鏢皺起眉頭,厲聲叫罵道:“哎,儂個小癟三,望東望西,看什麽看,儂聽不懂人話是不啦?滾!滾蛋!”


    江連橫如夢初醒,籠著袖管連連點頭,不懂裝懂,學著對方的腔調,笑嗬嗬地說:


    “哦喲,‘張大帥’家裏蠻上檔次的嘛!見世麵了,見世麵了!那個……我記住‘能’啦,‘俺拉’是來要飯的,要飯的要在哪裏拜碼頭的嘛?”


    眾保鏢滿臉困惑,愣了片刻,才想起來罵人。


    “儂瞎七搭八,講什麽胡話,去去去,臭要飯的,愛去哪裏去哪裏,跑開!”


    江連橫賠笑著點點頭,一回身,走了。


    “兩個還在這裏等什麽,真要等著‘種荷花’?”眾保鏢上前推了兩把,威脅道,“趕緊跑開!”


    溫廷閣看了看江連橫的背影,又看了看劉雁聲。


    “劉兄,東家這……這就走了?”


    劉雁聲回想江連橫方才的種種舉動,心裏頓時咯噔一聲,忙說:


    “壞了,溫兄,趕快跟我去勸勸東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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