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時分,老城廂公寓。


    闖虎枯坐在台燈下,雙肘拄在桌麵上,嘴裏叼支鋼筆,身體前傾,冥思苦想,麵前則是一遝空白的稿紙。


    “唉——”


    又是一聲歎息。


    桌上的時鍾滴答作響,催命鬼似的提醒他,距離截稿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闖虎急得抓耳撓腮,無奈鋼筆都快咬碎了,腦袋裏始終空空蕩蕩,愣是一個字兒也寫不出來,隻好枯坐在案前,長籲短歎。


    俄頃,房門輕輕推開。


    江連橫手裏端著杯水,悄無聲息地摸到闖虎身後,抻脖一看,見稿紙上點墨未沾,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抬手便敲了他一腦殼兒。


    盡管下手不重,可闖虎眼下聚精會神,冷不防吃一記打,著實嚇了一跳,本能地轉過頭正要瞪眼,卻又立馬縮了回來,嘿嘿笑道:“東家,你咋來了?”


    “你想啥呢?”江連橫厲聲質問,“這都快坐半個多小時了,你咋一個字兒都沒寫,跟我擱這磨洋工呐?”


    闖虎撓了撓頭,連忙解釋道:“不是,我也想快點寫,但這種事又不是蹲茅坑兒,坐下來就有,我總得醞釀醞釀,找找靈感吧?”


    “行,那你慢慢找,反正後天下午之前,你得再給我寫兩篇出來。”


    “東家,商量商量,就再寫一篇吧?”


    “不行,這事兒沒的商量。”


    “可我都已經寫一篇了,哪有一件事兒翻來覆去寫的呀?”


    “怎麽沒有?”江連橫坐在書桌上,呷了口水,“雁聲在那屋都已經寫三篇了,你咋就不能寫?”


    “那咋能一樣!”闖虎爭辯道,“他寫的那叫新聞稿,我寫的這叫小說,完全沒有可比性啊!”


    準確地說,闖虎要寫的東西,若從流派上劃分,應當叫作“黑幕小說”。


    筆下內容半真半假,近似野史演繹,選題多半是社會名人的風流豔史、公案醜聞和權財交易。


    本質上是捕風捉影的新聞,卻以小說的方式呈現,並將相關人物更名換姓,規避風險,常常近乎於誹謗。


    江連橫過去曾在三叔的教導下,念過五年舊學,算是有那麽丁點兒的功底,隻是十年以來,無人督促,學業大多已經荒廢,隻對往日做功課時的煩悶心情記憶猶新,明知寫字不易,卻顧不得體諒闖虎。


    “我不管你寫的咋樣,反正後天下午之前,你要是寫不出來,到時候可別怪我不講情麵。”


    “東家,人力有盡時,力有盡時呀!”


    “伱就繼續抱怨吧!”江連橫撂下水杯,朝著門外邊走邊提醒道,“抱怨也算時間啊!”


    闖虎見他西裝革履,便忍不住轉身忙問:“東家,你這是幹啥去?”


    “大世界。”江連橫低頭看了眼手表,小聲嘟囔著說,“今晚李在淳那幾個高麗棒子約我碰麵。”


    闖虎聞言,正要開口,卻被江連橫立刻抬手打斷。


    “行行行,虎子,哥不用你保護我,待會兒西風跟我過去,你從現在開始,就在這寫東西,哪也別去!”


    說話間,敲門聲響。


    李正西恰好走進來問:“哥,快到點了,咱們走不走?”


    江連橫點了點頭,正要邁步離開時,卻又忽地回過身來,朝闖虎提醒道:“對了,你要是沒靈感的話,就去那屋找雁聲嘮嘮,他本行是個臭算命的,滿嘴全是詞兒,你讓他給你開開光。”


    言罷,便聽房門“砰”的一聲緊緊關上。


    闖虎無可奈何,隻好又在案前枯坐半晌,可直到窗外夜幕降臨,結果仍舊遲遲未能落筆,最後到底捧著一遝稿紙起身出屋,蔫頭耷腦地敲了敲隔壁房門。


    “誒,虎兄?”劉雁聲拽開門板,側身相讓道,“你找我有事?來來來,快請進!”


    闖虎走進屋內,滿臉堆笑道:“嘿嘿,也沒啥事兒,就是想過來跟你取取經、找找靈感。”


    “哦,那你是想看看我寫的麽?”劉雁聲笑了笑問。


    “不不不,那倒不用!”闖虎解釋道,“本來就是不經意間、靈光一閃的東西,太刻意的話,反而更找不到靈感了,咱們就閑嘮嘮嗑吧?”


    “那也行,你想聊點什麽?”


    “哥,我聽東家說,你以前是吃‘金點’算命的?”


    “是啊,那年在遼南營口,我們不還一起做過‘紮飛局’麽,你忘啦?”劉雁聲略感困惑。


    不料,闖虎卻連忙擺了擺手:“嗐,那不是做局蒙空子的麽,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帶尖的真東西?”


    劉雁聲神情一怔,旋即啞然失笑:“虎兄,什麽意思,你這是想讓我給你算一卦?”


    “唉,哥呀,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了,按理也應該算算姻緣了是不?”闖虎說,“不過你放心,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我給錢,但你得給我好好算算。我知道你們這行也不全是順嘴瞎掰,說話總得有點兒根據對吧?”


    “嗬嗬,那倒是!如果虎兄想算的話,我就幫你看看,卦錢意思意思就行,真給就過分了啊!”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


    闖虎連忙笑嘻嘻地坐下來,一邊書寫自己的生辰八字,一邊隨口問道:“對了,哥,我沒記錯的話,你好像也沒成家吧,你沒給你自己算算?”


    “醫者不自醫,哪有給自己算的呀!”劉雁聲搖頭笑道,“這行本來就是腥加尖,半真半假,想要掙錢是一種說法,不為掙錢又有另一種說法,自己看自己,總是容易往好處想,那還怎麽算?來吧,虎兄,先看看手相。”


    …………


    法租界,滬上大世界。


    歌舞廳內燈紅酒綠,樂聲靡靡,江連橫和李在淳等人坐在角落裏的陰影中,遠離舞池,竊竊私語。


    同前幾次會麵相比,今晚的酒桌上,竟然多出一位妙齡舞女。


    姑娘十七八歲,生得眉目如畫,嫻靜溫婉,身穿西洋摩登禮服,不像其他舞女那般放肆調笑,而是規規矩矩地坐在江連橫身邊,除了時不時幫眾人點煙倒酒以外,她便隻是坐在那裏,微微頷首,默不作聲。


    在大世界這座風月娛樂場中,姑娘名叫崔瑩瑩,是滬上“花國”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身為舞女,她同樣有一段催人淚下的悲慘身世。


    簡言之,即是父賭母病弟抽煙,全家就靠她一個人活了。


    但真正鮮為人知的是,姑娘其實來自高麗,本名叫作崔映貞,是義烈團安插在滬上的耳目,專門混跡於各種繁華社交場所,借此打探東洋、遠東及各國要員的風聞動向。


    而她今晚之所以現身作陪,實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請江家幫忙。


    雙方碰麵,幾句寒暄過後,李在淳左右張望了片刻,旋即從懷裏掏出一張煙盒長短的小卡片,神情嚴肅地交到江連橫手中。


    “江先生,這是五個人的名單,他們這批人,要在月底從我國逃到關外,車次、日期、性別、年齡、本名、化名都在這上了,希望你們最好能記下來,然後燒掉,等他們到了奉天,就得麻煩你多多照應了。”


    江連橫接到手中,粗略掃了一眼,隨即便立刻交給西風保管。


    “兄弟放心,我有我的辦法傳遞消息,等他們到了奉天,安頓下來以後,我再告訴你們。”


    “傳遞消息?”李在淳應聲愣住,轉而卻問,“江先生還要在滬上待很久麽?我還以為,你們馬上就要回去了呢!”


    “我還得留下來辦點事兒,如果順利的話,月底之前應該能回去,如果不順的話,就得再耽誤一段時間。”


    “還是因為‘三大亨’的事兒?”


    “嗯,有這方麵原因,但也不是全因為他們,主要是為了幫朋友個忙,如果事兒辦成了,我就能在滬上多一條熟脈——哦,就是靠得住的兄弟。”江連橫如實回道。


    聞言,李在淳下意識地摸了摸手指上的繃帶,並同坐在對麵的崔映貞交換了一下眼神。


    江連橫見狀,不禁在兩人之間左右看了看,很快便覺察出姑娘眼中擔憂的神情,於是便笑著輕聲寬慰道:“不用擔心,你們的消息在我手裏跑不出去,我保證你哥在奉天不會有事兒,等我給他弄到假身份以後,再讓他來上海找你。”


    這種保證,無法徹底打消高麗棒子心中的顧慮。


    舞女崔映貞仍舊憂心忡忡地說:“江先生打算用什麽辦法傳遞消息,電報密文嗎?我哥在高麗是鬼子的重點通緝對象,萬一這消息泄露了……”


    “崔映貞!”李在淳嚴詞打斷道,“你太沒禮貌了,我們既然已經把情報交給了江先生,就別再說這種廢話了。”


    江連橫擺了擺手,低聲笑道:“拉倒拉倒,你們不就是擔心走漏風聲麽,理解理解,我可以告訴你們,我準備用洋人傳遞消息,直接送到奉天,保證不會有差錯,說多了也沒用,咱們事兒上見吧!”


    崔映貞也不知道還能再去求誰,於是連忙給江連橫倒了杯威士忌,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怪我太膽小了,要是江先生真能幫我哥來滬上,我一定好好報答你,不管什麽事都行!”


    “誒,不用不用,你這樣說,顯得我好像是圖你什麽似的。”江連橫立馬搖了搖頭,但到底是不是真心話,恐怕隻有他自己才知道。


    隨後,眾人又說說笑笑地喝了幾杯酒。


    李在淳忽地自告奮勇道:“江先生,雖然我不知道你留在滬上到底要幹什麽,但我之前有言在先,不管是什麽事兒,隻要有能用得著兄弟的地方,你盡管開口。”


    江連橫點點頭,當即便道:“你別說,我確實有事兒要找你幫忙。”


    “行,你說,要殺誰?”


    “殺——不不不,差點兒讓你給我帶溝裏去了!”江連橫趕忙改口道,“誰也不殺,我就是想讓你們幫我整出點聲勢。”


    “什麽聲勢?”


    幾個高麗棒子相視一眼,不禁齊聲問道:“江先生能不能說得稍微具體點兒?”


    江連橫示意眾人靠近,旋即壓低了聲音問:“三金公司,你們知不知道?”


    “那當然知道了。”李在淳立馬回道,“整個十裏洋場,誰不知道三金公司啊,‘三大亨’的產業麽,前年剛成立的,掙老錢了。”


    “嗯,知道就好,後天——”


    話到一半,江連橫忽然低頭看了眼手表,見時間已過淩晨,便連忙改口道:“按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明天晚上,三金公司要有一批土貨進港,時間……大約就是現在這時候。”


    “然後呢?”眾人追問,頗感好奇。


    “他們這批貨會丟!”江連橫語出驚人,言辭篤定道,“到時候,會有一幫悍匪水賊,把三金公司的貨全都搶走……或者,至少會搶走一大部分……”


    話還沒說完,李在淳便瞪大了眼睛,問:“江先生,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江連橫愣了片刻,搖頭否認道:“我這人沒什麽幽默天賦,平時都挺嚴肅的,沒跟你們開玩笑,到時候肯定會有人去搶貨。”


    “等等!”


    李在淳連忙提醒了幾句。


    “江先生,你可能還不知道三金公司的實力,我可以先跟你介紹介紹,法租界的巡捕房是他們的人、華界的衙門是他們的人、英租界的華人探長,是他們的朋友,水警營、緝私營、滬上鎮守使,整個十裏洋場,一大半的權貴都和三金公司有利益往來,你這是……”


    江連橫冷哼一聲,卻說:“別念了,我知道三金公司的背景,但我正好認識一個硬茬子,軍警法司、王侯將相,他誰也不尿,就是要去滅滅‘三大亨’的威風。”


    “江先生是想讓我們幫忙接應嗎?”崔映貞試探著問,“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差不多是那意思,來來來,我跟你們往細裏嘮嘮。”


    說罷,江連橫便攏著李在淳和崔映貞等人俯下身子,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壓低了聲音,幾番密議過後,便隨即吩咐下種種部署。


    正在江家連橫斧頭幫和義烈團暗中謀劃之時,黃浦江麵上,日月更替,鬥轉星移,恍惚隻是眨眼之間,便到了三金公司灘頭卸貨的日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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