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事很快便敲定下來。


    遺體火葬,不隻是關於劉雁聲,還有其他幾個遇難的弟兄。


    江連橫是當家的,自然無法麵麵俱到,許多仇怨,雖說難有切膚之痛,但對自家弟兄,卻也並非卸磨殺驢,棄之不顧。


    當天夜裏,法捕房大牢。


    “嘩啦啦”的鎖鏈聲突然響起,驚醒了迷夢中的萬遊遠。


    他猛地坐起來,往前挪蹭,雙手握住木柵欄,把臉緊貼在縫隙裏,巴巴地望向大門,神情有些惶恐。


    卻見一個年輕的獄卒,手裏提著一盒飯菜,押著個三十歲上下的新人,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兩人經過一排牢房,掀起些許騷動,終於在萬遊遠麵前站定腳步,本就昏沉沉的牢房,立時變得更黑了。


    萬遊遠心頭一緊,向後挪蹭兩下,忙問:“搞什麽名堂?”


    獄卒不理會,自顧自地卸下新人的手銬、腳鐐,隨後打開牢門,一把將其推了進去。


    萬遊遠見狀急了,顫聲說:“喂,我這是單人間吧,我可是在黃探長那裏花過錢的,不信你去問問。”


    “牢房不夠用,先擠一擠嘍!”獄卒擱下飯菜,鎖上牢門,“放心,他就待一晚,不礙事的啦!”


    不料,萬遊遠見了這盒飯菜,心更慌了,急忙跳起來,伸手去抓獄卒的胳膊,結果卻撲了個空,於是連忙大喊:“喂,兄弟,幫我去跟黃探長說一聲,我還有錢,還有錢呐……”


    話音未落,隔壁幾間牢房卻先響起了回應。


    “冊呐,儂他娘的是發春還是報喪,深更半夜的,叫什麽叫,還睡不睡啦?”


    “嘴巴放幹淨點,我是萬遊遠!”


    “我是儂爹,趕緊閉嘴!”


    一陣哄笑,牢房裏忽然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再去看那獄卒時,已經走遠了,大門“哐啷”一聲響,四下很快便靜了下來。


    獄卒一走,萬遊遠頓覺如芒在背,渾身不禁打了個冷顫,人便觸電似地轉過來,貼牆而立,目光死死盯住眼前這位獄友,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材,終於有些膽怯。


    那新人不急不忙,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支起兩條腿,衝他揚了揚下巴。


    “我姓楊,你叫萬遊遠呐?”


    “你、你怎麽知道?”


    “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麽!”


    “哦,對對對,我忘了。”


    萬遊遠心不在焉,目光頻頻瞥向地上的餐盒,想湊過去看看,又不太敢。


    楊剌子見了,便一腳把餐盒蹬了過去,問:“因為啥進來的呀?”


    萬遊遠貼著牆,緩緩坐下來,伸手去夠餐盒,嘴上卻說:“我是被冤枉的,遭人陷害了,拿我頂罪。”


    “判多少年呐?”


    “十、十五年。”


    “操了!”楊剌子嗤笑兩聲問,“你這被冤枉的,都給判了十五年,那要是真事兒的話,不得死刑啊?”


    萬遊遠不再搭茬兒,拿到了餐盒,就立馬掀開蓋子,抽出兩屜一看,見有酒有肉,便頓時兩眼一黑。


    完了,說什麽都晚了。


    他雙手捧著蓋子,僵在半空,看著酒肉飯菜,眼裏有種說不出的惡心,像在看墳頭兒上的供品。


    緊接著,他忽然轉頭望向楊剌子,臉色白得瘮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咋的,吃不了啊?”


    楊剌子一邊掰著指響兒,一邊懶懶地問。


    萬遊遠呆呆的,沉默了許久許久。


    大約盞茶間的功夫,他仿佛恍然開悟一般,重新低頭看向餐盒裏的酒肉飯菜,目光定住,突然一把抓起盤中的燒雞,張開大嘴,狀如豬狗般地啃食起來。


    他的吃相極其狼狽,甚至有些不堪。


    兩腮高高隆起,雞骨頭便在嘴裏咯咯作響,全都囫圇著吞咽下去,卻又不時伴隨著一陣陣幹嘔。


    吃得太快,不小心噎住了,便拿起小酒壇,拔出塞子,咕咚咕咚地灌幾口,脖子一粗,又一長,硬生生將未經仔細咀嚼的肉食強吞下去。


    “對嘍,整兩口兒,順一順就好了。”


    楊剌子轉頭看向牢房門外,嘴裏自顧自地念叨起來。


    “我以前有個哥們兒,老能喝了,就你這小壇子,他自己整仨不費勁兒,誰也喝不過他,他也愛喝酒。但是你猜怎麽著?我認識他這麽多年,就跟他喝過一回。”


    萬遊遠悶不吭聲,繼續旁若無人地胡吃海塞,哼哼唧唧,像豬在刨食,全無半點人樣兒。


    楊剌子並不在乎,兀自陷入回憶。


    “沒轍呀,家裏有規矩,辦事兒不能喝酒,喝酒容易誤事兒。”


    “當然了,平時也沒那麽多活兒,想喝就整兩口兒唄,東家又不是讓他戒酒。”


    “可他老跟我說,幹咱們這行的,是刀尖兒上的生意,得時刻保持清醒,酒喝多了,腦子就慢,身手也跟著慢,指不定哪天在出活兒的時候出了岔子,就把自己給送走了。所以,他後來就慢慢不咋喝了。”


    萬遊遠仍舊不聲不響,撂下燒雞,抓起紅燒魚來吃。


    幹嘔了幾下,差點吐出來,又強行塞了回去。


    楊剌子忽然笑了起來。


    “也不怪他能喝,身板兒在那擱著呢,大高個子,晃晃悠悠的,長得也膀,那肩膀頭子能毀我倆,跟他媽牲口似的,老他媽嚇人了。”


    “真的,一般人整不過他。”


    “有回我和老解跟他摔跤,咱倆人摔他一個,媽驢操的玩意兒,愣沒撂倒,咋長的呢!”


    “我就這麽跟你說吧,光論拳腳,沒四五個人,整不死他,就算整死了,他高低也跟你換倆人。”


    十根手指的指響都掰過了,再掰不出絲毫動靜。


    楊剌子卻在用力壓著指關節,骨節都掰紅了,不知是在跟誰較勁。


    “但我跟你講,我其實不忿他,傻大個子,裝什麽呀,我是沒跟他見真章,我要動真格的,不論喝酒,還是摔跤,你看他還是個麽!”


    “我早就跟他說過,三腳貓那兩下子,不如我,還裝什麽硬茬兒呀,趕緊回家賣芝麻醬去吧!”


    “他還不信,操了!”


    說著,楊剌子忽然轉過頭,問:“哎,你信不?”


    萬遊遠不搭腔,放下紅燒魚,又抓起醬肘子來啃。


    楊剌子抄起餐盒蓋子,一把丟過去,砸在萬遊遠的腦袋上,厲聲喝道:“我他媽跟你說話呢!”


    可萬遊遠心外無物,挨了打,也不在乎,隻管悶頭去吃,雙手並用,狼狽至極。


    楊剌子見狀,霍然起身,抬起一腳,正踹在對方的臉上。


    萬遊遠本就是一身虛膘,又在大牢裏蹲了幾天,身心俱疲,自然沒有反抗的餘力。


    眼下被踹了一腳,身形一斜,腦袋撞在牆上,卻像不倒翁似的,立馬又歪過來,趴在地上又吃起來。


    “去你媽的,我問你聽沒聽見我說話!”


    楊剌子一把薅住萬遊遠的頭發,擺臂輪拳,轟然落下,接著又一記刺拳,正中腹部。


    萬遊遠嘴裏塞得滿滿登登,猛吃一拳,立時硌掉了兩顆犬齒,猛然間又感到腹部一陣痙攣,整個人蜷縮在地上,隨即“哇呀”一口,將方才吃下的魚肉,又吐出了大半。


    這時候,隔壁那幾間牢房裏,竟忽然傳來幾聲叫好、助威。


    “完嘍,完嘍,金山銀山沒有嘍!”


    “老婆萬人騎,兒子路邊乞,萬老板好福分呐!”


    “儂不囂張啦?怎麽伐叫啦?快去找黃探長啊!”


    哄笑聲此起彼伏。


    眾人盡管看不見,可聽著聲音,似乎也覺得心頭解恨,大有牆倒眾人推的意味。


    其實,牢房裏這些天,他們之間也沒什麽深仇大恨。


    隻不過萬遊遠曾經很有錢,風光過,如今落魄了,甚至就快死了,他們便很開心,有種莫名的痛快。


    牢房這邊,聽到隔壁的叫嚷,萬遊遠似乎也被激怒了。


    他不理會那些鼠輩的狂歡,卻反過頭來,出言挑釁楊剌子。


    萬遊遠啐了口混雜著血絲的殘渣,怪聲怪氣地笑道:“我知道你講的是誰,我帶人殺的……捅了他十幾刀,他、他死的時候,慫的像個女人,還跪下來求我呢!”


    “去你媽的!”


    楊剌子怒火攻心,立馬蹲身騎在萬遊遠身上,左右開弓,拳如雨下。


    眨眼間,萬遊遠就被錘的鼻青臉腫。


    他本想故意激怒對方,並借此搏得一個痛快。


    可他想錯了。楊剌子不甘心,立馬動手撬開萬遊遠的嘴,隨後撿起餐盤,“啪”的一聲,摔出塊巴掌大的殘片,死命塞進萬遊遠的嘴裏。


    “吃,我他媽讓你吃,吃!”


    一塊塊鋒利的殘片入喉,有大有小,萬遊遠魚似地亂挺,鮮血便從嘴角裏流了出來。


    隨著一陣陣悶哼與咒罵,整個牢房裏頓時躁動起來。


    重刑犯們捶打著木柵欄,嗚嗷亂叫,亢奮異常,仿佛籠中困獸……


    …………


    轉過天來,老慶雲旅館。


    時值正午,才吃過晌飯,江連橫正在客房裏閑坐,趙國硯已經開始著手準備返程回奉的安排了。


    這時候,李在淳和崔映貞忽然來訪。


    幾人在屋裏閑話了片刻,江連橫已然猜出對方的來意,便說:“放心,你們的人在奉天很安全,崔小姐要是著急的話,我就發個電報,跟家裏說一聲,讓你哥盡快過來找你吧。”


    崔映貞連連點頭,眼裏滿是感激。


    李在淳有些難為情。


    問他原因,他便說:“也沒什麽,隻不過是覺得,我們這次好像也沒幫上什麽忙。”


    江連橫擺了擺手,卻說:“幫忙不論大小,有心就行,我還不至於那麽功利,真要那麽功利的話,別說你剁了一根無名指,你就算把手剁下來,我也未必幫忙。再者說,想要報答,總能找著機會。”


    李在淳汗顏道:“是是是,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別老端著說話,累不累呀!”


    江連橫打趣了幾句,試圖讓久已沉重的氛圍,重新活躍起來。


    走山路是不能回頭的,過去的已然過去,日後還得朝前看。


    李在淳賠笑兩聲,扭扭捏捏地又從口袋裏翻出個煙盒,遞過去說:“江先生,說來慚愧,我們原本已經夠不好意思了,但是這個……”


    江連橫接過煙盒,打開一看,空的,裏頭寫著幾行小字,大約有十幾個。


    “這是新一批的名單?”


    “對對對,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應該……應該不會再有了。”


    “應該不會再有了?”江連橫笑道,“那你保證個屁呀,行了,這東西我收下了,過兩天我回奉天再辦,以後再有的話,還可以找我。”


    聞言,李在淳和崔映貞互相看了看。


    心頭一喜,更是連聲道謝。


    “江先生要走了麽?”崔映貞問,“頭走之前,要不要再去大世界玩玩兒,這次我請你們好了。”


    江連橫想了想,說:“還是算了吧,我現在沒那份心情,有空吃頓便飯就行了。”


    兩人說好。


    江連橫又說:“對了,我走以後,溫廷閣會帶幾個人暫時留在滬上,你們要是有什麽困難,或者滬上有什麽消息,可以去聯係他,當然也可以直接往奉天發電報,縱橫保險公司。”


    畢竟,情報這件正事兒不能忘了。


    高麗棒子的臨時政府委身於滬上,自然少不了密探工作。


    他們或許會對其他軍閥的情報有所隱瞞,但有一樣情報絕不會摻假——那便是關於小東洋的消息。


    若論仇視小東洋的程度,高麗恐怕比起遠東,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人正說著,房門忽然敲響。


    李正西走進來,點了下頭,說:“哥,法捕房有個包打聽來了。”


    聞言,李在淳和崔映貞相視一眼,便急忙起身道:“江先生還要忙,我們就先不打擾了。”


    江連橫沒有客套,起身將兩人送到放門口,便又重回到屋內等著。


    未幾,李正西就領著個包打聽走了進來。


    這包打聽身穿黑色風衣,戴個小帽,三十五六歲模樣,鷹鉤鼻,方下頜,自稱姓鄒。


    他顯然是受到了法捕房的提醒,因此言行格外恭敬,見了江連橫,先行脫帽,寒暄了好長一會兒,方才開口說明來意。


    “江先生,那個……儂托阿拉要找的那個人,現在已經有眉目了,儂現在有時間過去看看不啦?”


    聽了這話,江連橫立馬起身說有,不知怎的,掌心裏忽然下了汗,竟莫名有些緊張。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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