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尹秀所預料的那樣,清晨,在他們的馬車開上了火輪船寬闊的甲板後,那些原先跟在他們後邊的人,也不遠不近地跟了上來。


    這時候已沒了樹木的遮擋,那些人便藏在上船的乘客裏,或者幹脆就貼在別的車輛邊上,躲避尹秀他們的視線。


    “這些家夥,並不想在這時候就跟我們動手啊。”羅維感歎道。


    “他們在等。”


    尹秀打了個酒嗝,“估計要等我們找到勞拉芳娜的時候,這些混蛋才會現身。”


    羅維沒有他那樣的淡定和從容,隻是不滿道:“那我們就這麽讓這群王八蛋跟著,好像狗皮膏藥一樣?”


    “我也沒這樣說。”


    尹秀突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符紙,衝羅維揚了揚,“《三國戰紀》裏,有一回叫做火燒赤壁,你聽說過嗎?”


    “尹秀。”


    羅維皺眉,“放火燒船會死很多人的,我們要是做出了這種事情,那跟邪祟又有什麽兩樣?”


    “我沒說要搞這麽大型的場麵。”


    尹秀神情輕鬆,指了指腳下,“燒甲板不至於,但如果要叫這船未進港口的時候便壞掉,還是簡簡單單啊。”


    “這艘船的船長和水手倒楣了。”


    羅維的語氣輕鬆了一些。


    “保險會賠的嘛,怕什麽。”尹秀不以為意。


    畢竟就是毀掉輪機室而已,不會波及旁人,以尹秀的功力,就是給他一把扳手都能做到。


    而用火,隻是為了更徹底一點,並且使它看起來更像是意外。


    “那什麽時候開始?”羅維問他。


    “等靠近港口的時候。”


    尹秀晃了晃酒瓶,發現瓶子裏的琴酒確實是一滴也倒不出來了。


    “請問,還有酒嗎?”


    馬夫在外邊聽到尹秀的詢問,頓了頓後說道:“在左邊坐墊的下方,還有一瓶雪莉酒。”


    “哦!”


    “加了料的。”馬夫提醒道。


    “哦……”


    尹秀縮手,直起身子,“留給你好了,別多喝,飲酒有害健康啊。”


    馬夫樂嗬嗬道:“感謝您的關心,對了,可能等下你們二位要先走一步?”


    先走一步?


    尹秀隻感覺這個問法,好像是在說他們兩個馬上就要掛了一樣。


    “算是吧,就不用你領路了。”


    “好的。”


    馬夫在鬥篷底下的身影微微點頭,“勞拉芳娜小姐是個好人,如果兩位找到她的話,她一定能幫上忙的。”


    “好人?”


    尹秀不置可否,隻是問道:“她,漂亮嗎?”


    “很漂亮。”


    馬夫的聲音變得愉快了一些,“七年前,我在敦靈以東見過小姐一麵,至今仍忘不了。”


    “真是漫長的壽命啊。”


    尹秀感歎道:“七年,是我們人生的十分之一了,對很多人來說,七年還要更長一些,活過了上一個七年,下一個七年還有沒有,都是不一定的事情。”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漫長,所以才叫我們對許多的事情都不以為意。


    戰爭,離別,於我們而言,不過是短暫的碎片而已,就隻有愛情是永恒的,吸血鬼熱衷於投入愛情之中,百年不渝。”


    “我聽說過這麽一回事的。”


    羅維點頭讚同:“說有一位伯爵,在他不是吸血鬼的時候有一位妻子,他們十分地相愛。


    有一次伯爵參加遠征,跟西亞的一個帝國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十分地艱巨。


    等他終於取勝,回到領地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妻子早因為聽信了謠言,以為伯爵戰死了而悲痛自殺。


    伯爵因為這件事,悲痛欲絕,背棄了阿爺,變成了吸血鬼。


    但他一直在尋找自己妻子的轉世,直到四百年後,他終於遇到了妻子的轉世,為此伯爵還回到敦靈去尋找她,由此引動了那些沉寂已久的黑暗力量對他的追殺……”


    “那應該是小說家編的,先生。”


    馬夫盡量叫自己的聲音嚴肅,“我從未聽說過有這樣的事情,所以這應該是一個故事,而不是什麽事跡。”


    “是嗎?”


    羅維尷尬咳了兩聲,“但那至少是一個美好的故事,不是嗎?”


    “當然是。”


    馬夫也變得愉快起來,“這樣的故事,叫人聽著感到開心,不是嗎?幾百年的愛戀,實在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是嗎?”


    尹秀此時有些醉意,又想到了馬小玉。


    他們兩個加起來都活不到四百年,更別說即便以能活到百年來算,他們相遇的時候,人生便已如流水一般悄然消逝了五分之一了。


    如此的話,與吸血鬼之間長達幾百年的愛戀相比,又確實短暫到有些離譜了。


    然而時間,真的是那樣緊要的東西嗎?


    少了一年,一月,一天,便算不得一輩子?


    或許兩個人在一起,即便隻有那麽一瞬間眼神對上,便也足夠了。


    帶著這些疑問,尹秀的醉意漸漸上湧,然後他聽到馬夫在外麵喊了一聲。


    “兩位先生,這裏已能望到港口了。”


    “好。”


    尹秀鬆開手指,手上符紙飄飛著,打著圈兒,悄無聲息地飄出去,在眾人的腳下,車輪的縫隙之中穿過,鑽到輪機室之中。


    “辛苦了。”


    尹秀和羅維整理了一下衣著,“你回去了以後,跟約瑟夫說一聲,就說我們已死在了這場大火之中。”


    “大火?”羅維有些猶豫。


    “都一樣的,也許隻是掉了一顆螺絲,或者哪裏裂了,但從港口傳到鎮上的時候,消息就會變成起火,燒死很多人了,所以盡管這麽說就是了。”


    “約瑟夫不會相信吧。”


    “他不相信沒關係。”


    尹秀將風衣上的扣子係好,“隻要叫別的人聽到就好了。”


    “好的,先生。”馬夫應道。


    這時候原本一直轟隆隆作響,吵的人耳膜發緊的輪機聲響突然消失了,連帶著從甲板底下傳來的震動也一並消失。


    “有什麽東西燒著了的味道!”


    “烤魚啊?”


    “是著火了!”


    <divss="contentadv">有誰喊了一聲,然後甲板上亂作一團,響起女人們的尖叫,還有男人的嗬斥聲。


    船兒停在了依稀能望見港口輪廓的地方,徹底熄火,再不往前走一步了,隻是隨著海浪搖曳。


    羅維跟著尹秀鑽出馬車,再次確認火勢確實在可以控製的範圍內,頂多叫無辜的乘客和水手在這裏困上一兩個鍾頭,不由地鬆了一口氣。


    “放心,”尹秀眨眨眼睛,“破壞這種事情,我一向像做手術一樣的精準,不該碰的地方絕不碰一下。”


    “這可不一定。”


    羅維撇撇嘴,“我小的時候被送到醫院割盲腸,去的時候還好好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我兄弟也裹了一圈紗布,害我一個禮拜得岔著腿走路。”


    噗嗤!


    尹秀不由笑出了聲,“都用不上的東西,修整它做什麽?”


    “你!”


    羅維憤怒回頭,話還未出口,尹秀已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兩人一塊在原地消失。


    於那些慌亂的乘客來說,他們並未發現這裏少了兩個人。


    然而對那些緊隨而來的探子們來說,情況卻是不妙的很,隻是短暫被車和人遮擋了一下,這兩人便原地消失了,無影無蹤。


    是法術還是這裏存在著什麽機關?


    又或者是別的陰謀。


    探子們將視線投向了還坐在車頭的馬車夫。


    馬車夫沉默無言,依舊坐著。


    終於,在探子們按捺不住時,馬車夫動了。


    他從馬車上跳下來,走到欄杆邊上,黑袍在日光照耀下依舊將他的身形遮掩的嚴嚴實實的,好像一個從地上立起來的影子。


    探子們悄無聲息衝他靠近。


    “尼古拉斯家族。”


    馬車夫低聲呢喃。


    “我為尼古拉斯家族服務了百年,一直隻當自己是和馬車連在一塊的某種工具,隻是需要吃喝而已。


    我並不期望什麽,因為我是血奴,而不是高貴吸血鬼的一員,不管是被動的,還是主動的,我都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了。


    直到有一天,勞拉芳娜小姐走到我的麵前,她好像一縷陽光……


    哦,即便陽光對吸血鬼是有傷害,我仍然願意這麽形容她。”


    探子們聽著他的呢喃,並沒有回答的打算。


    這些家夥,有的也跟馬車夫一樣隱藏在黑袍底下,有的則完全不在乎日光,隻是待著一頂氈帽。


    這些人將馬車夫包圍著,遠遠形成了一個圓圈,使他周圍隱隱約約變成真空地帶。


    然而馬車夫並不在意,從黑袍底下伸出手握在欄杆上。


    那慘白的手一接觸到日光,便滋滋冒出白煙,好像烤肉一般。


    可馬車夫還是不在意,就好像那不是他的手。


    “其實我這種不切實際的肖想,對於勞拉芳娜小姐來說又實在是一種冒犯。


    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應該提的,然而我又實在不是一個啞巴,叫我閉上嘴一年還行,可不說話一百年,難道我是石頭雕像不成?


    不過我也很高興,能幫到勞拉芳娜小姐的忙,敬愛的女士,我能為她做的不多。”


    探子們聽著他的隻言片語,想從他的話語中解讀出一些什麽,然而終究還是什麽都沒分析出來,隻覺得馬車夫是在拖時間,講些瘋話。


    直到馬車夫從長袍裏將那瓶加了料的雪莉酒拿出來,抿了一口後,又開始往自己的身上倒。


    這酒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他順下來的,一開瓶香氣沁人心脾,隔得老遠便能叫人聞見花果的香氣,以及歲月的厚重。


    探子們望著這一幕,愣了愣,然後終於有人想起什麽,大喊了一聲。


    “這家夥想自盡!”


    “阻止他!”


    一行人爭相往前。


    然而馬車夫並不理他們,隻是將百年來好像和自己已合為一體的黑色長袍扯下來,丟到一邊。


    他張開雙手,擁抱太陽。


    太陽也以熱烈的姿態與熱情,歡迎這位已與自己分別了百年之久的友人。


    太陽和勞拉芳娜,都是馬車夫不可望也無法觸及之物。


    然而在今天,起碼太陽,馬車夫已經將它擁入了懷中。


    熊熊的火焰包圍著馬車夫,叫他感到溫暖,炎熱。


    熾熱的火舌將其他探子震住,逼退,叫他們幾乎睜不開眼睛來。


    船上的人被這火柱嚇的再次連連尖叫起來,然而那已變成火柱的血奴,卻一聲不吭,隻是保持著擁抱太陽的姿勢,久久不放下手臂。


    鬥轉星移!


    尹秀和羅維落在港口上,差點雙雙栽進海裏去。


    再回過頭看,隻見遠方的渡輪上,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閃爍。


    “你不是說,火勢將會很小嗎?”


    羅維一隻手遮擋在眼睛上方,“怎麽我現在看著,那裏有一道衝天的火光啊?”


    “那是你看錯了。”


    尹秀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施展鬥轉星移還多帶一個人,每次隨著距離的拉長,他消耗的精神力都是成倍的增長,此刻難免大汗淋漓。


    “也許是火輪船的煙囪冒出火了呢?在煤受潮或者質量不好的時候,經常有這種事的,火星子從裏頭噴出來,夜裏遠遠看著的時候,好像螢火蟲飛出來一樣。”


    “你連這種事情也知道?”羅維有些驚訝。


    “這有什麽好奇怪的?”


    尹秀笑笑,“以前在廠裏上完了夜班,天還未亮時,我就坐在碼頭邊上喝酒,看海。”


    “天那麽黑,能看到什麽?”


    “就是天黑才看得到東西啊,火輪船的燈火,天上的星星,還有海,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


    “謔,理解不了你。”羅維搖搖頭。


    “理解不理解的都是小事。”


    尹秀歎了口氣,“那段時間,是我在廠裏最難受的時候,隻感覺一切灰暗無光,好像明天起來這個世界就要大變樣了,變得更加糟糕。


    然而我後來明白,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變的隻是我們而已。”


    “我們?我們又怎麽變化?變得更加糟糕?還是更好?”


    “我又不是什麽哲學家,預言家,這我哪知道?”


    尹秀拍了拍羅維的肩膀,“走吧,勇探,我們還有事情沒做呢。”


    “去找勞拉芳娜?”羅維問了一遍。


    “當然,現在就去找勞拉芳娜。”


    尹秀往海麵上看了一眼,那火光已逐漸消散,好像真化作天上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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